晚秋,清晨,我去鼓门菜场买早点,竟碰到二叔。
我诧异有生之年怎能在家乡看到他,毕竟他长期对外宣称逃亡。和他最近的会面,已是七年前。二〇一二年,我不小心考上大学,去南京攻读本科学士学位。二叔比我亢奋,连夜提出开车送我。父亲不愿让他搭一脚,再三拒绝。但二叔执意要送,父亲无奈应承下来。
南京一别,我再没见过二叔。江湖先是传言他被人刺了一刀,差点送命。且又听闻他被逼跳江,在江里泡胀了才被打捞上岸。此后的年份,二叔隐没于所有大大小小的家族聚会,仿佛人间蒸发。若想打探他的动向,只能在亲戚的交头接耳中去找寻蛛丝马迹。
没想到如今突然撞见他。我藏匿人群,试图让自己隐身。他发量稀少,神色焦虑,坐在路边摊吃豆浆油条。年纪五十又几,亦可能六十出头。花白的两鬓搭配营养不良的身形,符合逃亡气质。
我选择他视线的盲区鬼祟前行,努力不让他发现。因为不清楚该用一张怎样的脸面对他。万一相逢也不知该聊什么,总不能盘问“二叔,最近逃得……还顺利啊?”
2
二叔年轻时,在河南少林寺做过和尚。少林寺卧虎藏龙,生存须有高能异才。
他骨骼精奇,乍看会武功,自称当过少林寺排名前三的武僧。曾允诺教我,但没兑现。我有段时间为了制霸实验小学的校园角,迫切需要武艺。三番五次恳求二叔,希望他传授秘籍。可惜没待教我,他便遭人狂殴住进医院。据说他在舞厅主持一场正义,不料对手强悍,三下五除二被人撂倒。我听闻结局,打消了向他拜师学艺的念头。
也许是心灵受到创伤,出院后,他变得暴跳如雷,常与人发生争执,甚至养成“同归于尽”的做事风格。我曾亲眼目睹他向邻居借电风扇。邻居是个诡谲的丧偶老太婆,摇摇头,不借。二叔好说歹说,无果,即刻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将自己的手机踩裂,同时将老太婆的电风扇举过头顶,狠狠砸向地面,摔得满地零件!回屋前留下狠话:不给我用,你自己也别想用!
奇怪的是,村里的人对二叔高度评价,说他古道热肠,仗义疏财。村政府搞拆迁遭遇民众抵制,一度惹来警察。二叔抛下糊口的工作,自告奋勇挨家挨户做疏通。结果其他“社会热心人士”赚得盆满钵满,他连口残汤都没喝着,更别提捞油水。朋友赌博输光钱后等救急,二叔想方设法替人家凑。出借的钱从来没想着收回。家底一日比一日单薄。这让二嫂气不打一出来,扬言要与二叔离婚。两人砸锅摔碗掀桌子,用剪刀把沙发皮戳破,闹得不可开交。谈到女儿的抚养权,彼此有了分歧,都说交由对方养,结果谁也没同意,婚也就没离下去,落得分床而居的下场。这种情况持续到03年非典爆发,二叔的小儿子俊俊出世才结束。
照理说,分居的夫妻情感易生隔阂。但二叔和二嫂重归于好后,相较从前更如胶似漆。年少的我止不住感叹,打算抄首唐诗赞美爱情的伟大。事后我才知道,重归于好的背后是两人各自有了默许的姘头。
3
二叔前半段的人生狭窄,如鼓门菜场拥挤不堪。
鼓门菜场仿佛九十年代的乡村交流会,买菜像逃难。往东逃到墙壁发黑的早餐店,右拐,穿过狭窄而腥臭的弄堂,便到达二叔家。
小时候,二叔家门口有小溪沟。雕刻古文的石板桥横跨两头。桥下流水潺潺,时有鲤鱼纵跃。溪边立着棵歪斜的桑树。这棵桑树妈的很要紧。不仅年年结桑果解馋,一到养蚕宝宝的季节,方圆四里指望它供应大量桑叶。
〇七年,我上初中。二叔家突如其来一位天津老板。他给二叔中肯的建议——把门口的溪沟埋起来,建屋出租,每个月有固定收入。二叔采纳建议,把桥拆了,把沟埋了,把树砍了。原址野蛮生长出一幢丑陋的平顶屋。从那以后,我再没养过蚕宝宝。附近有位算命先生每每驻足摇头,“横生煞气,横生煞气啊!”
我首次与天津老板共同用膳,就在这幢平顶屋内。那天夕阳红,我放学骑换挡变速自行车直奔二叔家。晚六点,二叔家的院子驶进轰鸣的摩托。从引擎声判断,是我父亲的梅赛德斯·本田王!紧接着听到我母亲的叫唤声,“程远!”
母亲叫唤我的语气,仿佛叫唤一条狗。拖拖沓沓,尾音淅沥。我走出客厅,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出父亲浑身上下倒饬一番。母亲更是收拾得光鲜亮丽,抹上久违的口红,艳态如站街的鸨母。配上父亲的本田王摩托,一派农村贵族气场!
论气场,那个年代气场最强的是轿车!二叔家的门口停着两辆轿车,一辆不是二叔的,另一辆也不是二叔的。两辆车的主人都是天津老板。漆面略显陈旧的尼桑车暂时交由二叔开。这样一来,天津老板有车,原本与我家物质条件相差无几的二叔家也有了车,唯独我家没车!不过我丝毫不自卑!在我眼里,本田王比任何车都霸气!不自卑是为了说谎。
到饭点,二嫂口齿不清地催促大家落座,仿佛越剧的腔调唱嘻哈饶舌。这时,后屋的楼梯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间杂中年男人浑厚而爽朗的笑音。传闻的天津老板即将出现!我密切注视一举一动。此时,二叔的儿子俊俊摇摇摆摆进去,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出来。
身后多了个人,他叫李一鸣!
关于李一鸣,我知道的不多。咱十二岁的脑子只晓得东土大唐的皇帝李世民。话说李一鸣这个人,其言行作为带给我洪水猛兽般的冲击力!他让我稚嫩的灵魂初次意识到阶级差距!多年后,我在南浦工业大学图书馆读到阶级斗争的言论,脑海里率先浮现李一鸣的脸!
初识他,怎么形容?首先是眼睛。李一鸣的眼泡比较肿,使得眼睛看起来不大,眯成一条线。一副方正的眼镜平添几分斯文气。他的头发有些蓬松,但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此外,黄色的格子衫配一条白色的西装裤,些许富态逼人。不过,他说起话来倒也平易近人,没有富贵人居高临下的架子。
“小后生,怎么称呼啦?”
我没来得及回答,母亲抢了话头,“一鸣哥,我儿子叫程远。程远,快叫一声叔叔。”
后边这句多余的话让我窘迫不堪。交际场合,母亲总是让我叫人。事实上,她不说,我自然也会叫。大家普遍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都是有素质的人。她一提这茬,就使得我很被动,叫了也别扭。
“一鸣叔叔。”
“这孩子,叫叔叔就叫叔叔,还把名字带上!”母亲温怒道。
“无碍,无碍,小后生长得一表人才,读书好不好?”
“读书一般,不用心,靠催。”
“呵呵,小孩子嘛,玩心重,好好培养,前途不可限量!”
“一鸣哥说得好!”
话音刚落,二嫂从厨房出来,“来,吃饭了!阿媛动一动,去给一鸣哥拿瓶红酒来!”
我这才注意到站在李一鸣身后的姐姐阿媛。阿媛是二叔的女儿,比我大一轮。阿媛穿着毛绒拖鞋,一体黑色丝袜,身材纤细,倒有点模特的底子。二十多岁的皮肤嫩滑白皙。嘴边画着颗清淡的痣,不仔细瞧是瞧不出的。最入目的是那双丹凤眼。秀丽妩媚,浑然天成,没遗传谁的基因。阿媛的长相和二叔八杆子打不着,身世令人想入非非。
阿媛走进厨房,把满桌的菜尽收眼底,犹豫片刻,最后伸手捏起只基围虾,丢进嘴里嚼起来。二嫂看了眼,催促道,“手洗过吗?快给一鸣哥拿瓶红酒!”
“大家坐。”不知谁招呼了一句。
我洗完手,坐在李一鸣的对面,俊俊挨着我。李一鸣用正眼看我,客气问道,“小后生喝什么啦?”
母亲轻快抢答,“喝可乐好了,一鸣哥!”
我听了,脸拉下来。本来想喝橙汁,被母亲这么一截,薄脸皮的我不方便再更改。
阿媛慢慢悠悠拿来一瓶红酒,却找不到开瓶器。二叔两眼一转,说去邻居家借。出门,二叔的目光便和对门的妇女交合了!
天色暗淡,我透过窗辨认,那是八万的老婆,名叫漱荣。邻里背地都喊她八万老婆!八万是村里负责查水表的工人,每个月挨家挨户收水费。八万有两个女儿!身形随他,宽肥矮个!长相随他,凹脸龅牙!肤色随他,黢黑黢黑!大女儿三十五六,小女儿二十八九!俩姐妹至今未嫁,连上门说媒的都没有!八万花白的鬓发告诉我,他心里别提多急!
据传,他喝醉的时候自责过,怪自己没钱!要是家底丰厚,那些公子哥还不得排队上门提亲?酒醒了,他继续查水表。八万老婆因为女儿未嫁郁郁寡欢多年,整日躲在低矮的房子里,偶尔出来倒垃圾。从村妇的闲嘴里得知,她称自己没脸见人!
此时,二叔觑觑看着八万的老婆。八万老婆躲了开去,进了黑黢黢的屋子。二叔朝弄堂口望了望,没什么人,不知道该去谁家。此刻,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夜饭。入耳的是翻炒声,剁肉声,油炸声。入眼的是烧水店白烟升腾,拐角王老汉正杀鸡放血。
整条弄堂格外有烟火气!
“红酒不用开,喝点果汁。”李一鸣饶有主人翁意识地将红酒放回高档木盒。
那时我不懂,天津老板所谓何人,所为何事。只是那餐饭后不久,有种血红的妄想在我心中熊熊燃烧!
4
离北京奥运会开幕还剩整整一年。八月的下午,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外头传来动静,母亲大汗淋漓进门,神色慌张,仿佛北京奥运会提前开幕,而她还没准备好参赛。父亲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一上午跑哪儿去了,打你电话不接?”
“我马上要出去。”
父亲眉头一皱,“又要出去?正当中午寻死去?”
“话说得真难听!阿媛房子买好了!叫我一起去新房看看!”
父亲不响。
临出门,母亲自觉说得不过瘾,回头跟我强调,“程远,你阿媛姐房子买好啦!”
我不讲。胸中早有料想。有天家里停电,我逃到二叔家看电视。二嫂和阿媛在我面前嘀咕。我表面不以为然,内心努力偷听,只言片语中,内容大概是:阿媛想买房子。
我听着心里一沉。我家还住毛坯房,连装修都装不起,二叔家不仅刚装修,现在又要买房子!日子过得越来越得劲!真替她们开心!开心得指甲扣紧大腿!
介时,二叔叼着根烟,悠然自得地从外面进来。一屁股把自己种在沙发里。停歇片刻,加入了母女俩的对话。三人都不拿我当人,仿佛透明的空气,存在又不存在。
阿媛把买房的想法又一次说给二叔听。为什么说又,因为二叔表情迟缓,水波不澜。以他的性格,除非听了一百变,不然听到买房这等大事,当场上方揭瓦!二叔呆若木鸡,手一摊,“钱呢?”
阿媛半开玩笑说道,“钱可以凑嘛,你们出点,向外婆拿点,再问一鸣借点,付个首付就够了。”
二叔一听,直摇头,“你想得倒简单!我们这点底子怎么买房?买房要很多钱的!”
二嫂在一旁使劲搓手指。阿媛掏出价值四千块的三星翻盖手机开始计算。最后得出结论:家里出五万,向外婆借五万,一鸣出二十万,这房子,能买!
事不宜迟!当晚的饭局,阿媛率先给一鸣抛出议题:买房!
李一鸣听了,眼一转,停下筷子,原来开朗的笑容突然收了些,“买房子是好事,买哪里的房子?”
阿媛清了清嗓子,底气略足地说道,“就那个……华丰超市对面的海苑名居。”
阿媛眉飞色舞,罗列了一大堆房子怎么好,越说越兴奋。那天的饭桌上,我、母亲和父亲一如既往蹭饭。阿媛每列举房子的一个优点,母亲就附和一句。仿佛房子买好,会给她留个带卫浴的房间。
听了半晌,一鸣微点头。阿媛见他脸色舒缓,继续往下说,“那个房子精装修,一百二十平,三室一厅,差不多一百万,如……”
听到这,李一鸣打断阿媛,“这一百万的房子,首付嘛,大约三十来万。你们……压力不小呀!”
“是,还差些。”
在场空气紧张到凝固,“差多少?”
阿媛看着李一鸣:差二…三十万。
李一鸣苦涩地笑了笑,低头剥起花生,便不说话了。阿媛见他沉默,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启口,使劲使眼色!二嫂见势,往李一鸣身旁挪了挪,殷勤地给他倒酒。
如今,母亲跟我宣扬阿媛家买了公房,我无动于衷。事态的发展基本符合我的预期。倒是感慨李一鸣对阿媛真好,出借三十万眼睛都不眨。也不知他远在天津的老婆是否清楚此事,态度鲜不鲜明?
5
电视里播放奥运圣火传递的新闻。二叔挂了电话,右胳膊在空中盘旋,“一鸣到了,我们出发吧!”
我和阿媛步行至鼓门菜场。在菜场最拥挤的街角,二叔缓缓把奥迪A4车开出来,顶着村里一众闲散人等的目光。摇下车窗,油光满面。那是阿媛刚买的新车。对收入前景如谜的家庭来说,喜提奥迪A4着实令人不安又振奋。
“哟,买了新车啊?”有人探头往车里瞧。
“是啊,刚买,便宜的啦!”
与人谈笑间,二叔手一摆,示意阿媛,“你来开?”
“我不开,生手坐副驾驶。”
二叔哈哈大笑,“买了车不开,那车也不用买,程远你说是吧!”
我一懵,笑脸相迎,“呵呵。”心想这他妈跟我有什么关系?
鼓门菜场人挤人,二叔喇叭按不停。让人走开,也让人过来看。
沿途驶过去,二嫂和我父母陆续在不同的路口上车,并在环城西路与一鸣汇合。我至今不清楚李一鸣到底做什么生意发家,只知道他有一艘船。他常在饭局中提到关于这艘船的点点滴滴,比如“加一次油要花十万块”,再比如“船上有五六十名员工”等等。充当补充说明的还有我父亲的描述。有次李一鸣把父亲和二叔都叫出去。至于干什么,两人并不知晓。只记得父亲回来后,语无伦次,“四百万!我们从银行取了四百万现金!去给船上的人发工资!太刺激了!”
虽说有心理预期,但当我真正登上这艘船,依然被震撼得全身发麻。长长的船身使人感受不到船体的波动。我不敢相信这艘大轮船是属于个人的,而不是国家或者其他什么非营利组织。但这艘庞然大物的的确确是属于李一鸣的!细细看这艘船:船身底部呈典型的墨绿色,一直延伸到桅杆的位置,船体涂成了大红色。尾部立着一幢三层楼高的主机舱,里面分别有驾驶室、储藏室、休息室等。甲板略带锈迹,较为规整地搁置着密密麻麻的渔网。这虽是一艘渔船,但比我在舟山、象山、盐亭、海口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见到的渔船都要大!论体积,它更像是一艘货轮!
我站在甲板上,望着由近及远浑黄的海水,海风呼啸而过,成群结队的海鸟低飞盘旋,内心突然怅惘:为什么李一鸣能买得起一艘渔船,而我连电脑都买不起?突然想哭,但忍住了。失落的心情没完全平复,李一鸣领着二叔一家和父母朝我走来。
李一鸣开腔,“小后生想不想坐快艇下去捞鱼?”
我刚张开嘴,母亲截胡道,“快艇会翻厢,太危险了!”
二叔吸着烟,问我,“程远,这么大的船没见过吧?”
我点点头,心想好像你见过似的!
一行人花了近个把小时,把船舱里里外外都参观个遍。游览尾声,我们沿着斜长的坡道下船。我调头一望,船体印着鲜黄的船名:吉鸣号。
返程路上,李一鸣向二叔透露,“我的船目前正缺人手,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帮我出出海,工资一年十几万,惠实也一起。”话音刚落,我看到母亲紧紧攥着二嫂的手。
二叔边开车边抽烟,“一鸣哥,你的恩情我这辈子还算的清啊!”烟灰迎风落到后排的我腿上。
“惠实不用做塑料生意了,转行赚大钞票!赚了钱买辆车!出行也方便!现在没车的家庭还有啊!惠实,你说是吧!”二叔继续讲。
那天李一鸣承诺一揽子事,能整理成《2008—2013发展规划大纲》。在他的描绘中,二叔和父亲都能仰仗他发财。到家关上房门,母亲止不住喜悦,“我昨晚做梦就做得特别中意!梦里,池塘的鱼都会讲话!”
我听完,嘿嘿笑。转念想起外婆曾说过:梦都是反的!
(6)
母亲有气无力地夹菜,情绪低沉得犹如喝了百草枯。我小心翼翼发问,“爸爸什么时候去一鸣叔的公司?”
母亲一愣,斜眼看了看父亲,“瞎说扒说。”
“怎么了?上次一鸣叔不是说缺人手吗?”
母亲挖一口饭,“大人的事,少问!自顾自吃饭!”
沉默的父亲喝完杯中啤酒,打算再开瓶,母亲呵斥道,“少喝点,多喝没好处!瞧你的肚子!胆固醇量出来多高忘了?”
“酒不喝饱哪有力气干活?”
母亲白了眼父亲,“不听随你!”
父亲用筷子翘开啤酒,“等于说,二哥暂时不去一鸣的轮船做事了,是吗?”
“现在还怎么去?话都说明白了,阿媛不愿意给他生。人家也不是秀逗,精力耗在你这做什么?早气得走了!”
“谁走了?”
“大人的事管这许多干嘛!”
父亲嘬一口,啤酒的泡沫粘在父亲花白的胡须上,“二哥什么态度?”
“他肯定劝阿媛生,对方不是说了嘛,生儿子给她一百万!”
“什么一百万?”
母亲怒视我,“你吃好了没有?吃好下桌!”
“上次听说一鸣的老婆晓得这笔事体?”
“老公口袋这么多钱,这点事都弄不清楚,怎么管得住?”
“管得住管不住,不是都有人了嘛!”
“有什么人?”问完,我屁股自觉离开椅凳。
(7)
岁岁年年,鼓门菜场盛传流言:阿海的女儿表面上住豪宅开奥迪,人五人六,背地里给上海老板做情妇!更有甚者,说阿海的女儿和老婆都做鸡!
阿海是二叔的江湖人称。话传到二叔耳朵里,他不以为然,一副德行地在人前卖弄,“现在的人呐,真是看不得别人好,越没本事的人越爱讲瞎话!”
人言可畏。流言蜚语没损二叔一丝一毫,倒是把二叔的老母亲给念死了!老人家一辈子干净利落,被这等恶语中伤,活活给害过气去了!二叔束手无策。前两年装修,把浅薄的底子掏得一干二净。这两年,养鸡场生意因爆发禽流感一落千丈,根本没钱服丧!本来盘算家里开销不大,能缓一缓。谁知猛的急着用钱!没法子,只好派二嫂找李一鸣宽松手头。
讲到这,母亲喝了口水,听众也纷纷喝水。听众主要有父亲、阿强和强嫂。阿强和二叔虽非亲戚,早年却是深交。与我父亲在同一园区经营塑料作坊。但因二叔“发家”后到处露财,且不愿借钱给阿强的生意救急,阿强对此意见尤深。此番茶余饭后的闲聊,实则瞧二叔笑话!
强嫂把茶水一饮而尽,继续刺探,“那李一鸣有借吗?”
“借的,很爽快!借了三万!为这三万,一鸣哥差点命都没了!”
强嫂一惊,嘴巴开得像河蚌。没等启口,母亲补充道,“去银行汇款的路上,一鸣哥和货车撞了,车撞得一塌糊涂!”
“这一鸣做人算有情有义!”强嫂深赞。
阿强点头,“做人是该这样!”
母亲阴腔怪调,“真道是这般?钱哪有这么好借!”
(8)
二叔统共问李一鸣借了多少钱,我不得而知。单从一鸣敲桌子的蛮横力道看,准是借不少。饭桌上,李一鸣当着大家的面掉眼泪,“惠实,你当个见证人!这许多年岁,我待他怎说?”
父亲应和着,时而点头,时而翘嘴。被拔到裁决者的高度,父亲有些高处不胜寒。
“一鸣哥,你别气,他也是走投无路。”
“走投无路?”我第一次看到李一鸣瞪眼,“他你妈把情况告诉我,我会逼他?惠实,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父亲点头,一根烟掐灭。
“他你妈养鸡场快倒闭了,我借他20万,重新开起来!他跟烂婊子姘头赌博输掉毛50万,高利贷的人要剁他手指,谁救他?还不是我!现在倒好,问我借100万,我拿不出,就叫我滚?要他还钱,还威胁找黑社会做我?”
母亲义愤填膺,“他这么做人太过分了!这种话能说?一鸣哥,你对他多好!”
我恨不得也发表意见,但没有我说话的份。我饮完一罐可乐不够,再开了罐。泡沫咕噜咕噜涌出来。喝一口,都是空气。那瞬间,莫名对人和人之间的交情失望透顶!
“惠实,你替我找找他,把我的话带到!买房的钱就当给阿媛当嫁妆,我不要了!但是!后来零零碎碎借给他的200万,必须还我!不然!”李一鸣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扔,“别怪我要他好看!”
(9)
我妄想,若父亲去李一鸣的渔船打工,李一鸣瞧在阿媛的面儿上,每年给父亲十二万。抛去五万元的固定生活成本,年终家庭结余七万。两年就是十四万,买我中意的中华二手车绰绰有余。自打我从父亲嘴里得知二叔的社会朋友要转手一辆中华二手车,我天天怂恿父亲去试驾!一想到能买辆车过年招摇停在亲戚家的晒场上,我就兴奋地入不了眠!
起初父亲饶有兴致,在我面前盘算买车所需的资金量。我别提多振奋!而后父亲听闻车价,便打消了念头,绝口不提。我失落地咽不下饭,脑海里晒场上的汽车轮廓渐渐消失。
想二手车想到发呆,门外忽一阵响动,父亲怒气冲冲推门进来,转身震怒道,“娘西撇!以后断绝往来!”吓得身后的母亲关门也轻手轻脚。
“咋回事体?”
“程远,以后见二叔,别再喊他!喊他个奶子!”
我疑惑看向母亲,母亲眼神躲避,“我喝点水,嘴巴干死了。”
跟着母亲穿过阴湿的天井进入厨房,母亲低声细语,“你爹上门劝你二叔把李一鸣的钱还了,没想到被你二叔骂出来!回来的路上,你爹气得浑身发抖!”
我听完拿起菜刀,“什么!”
母亲夺下菜刀,警觉看着我,“当心闯祸!你准备咋弄?”
“劝阿爹消消气。”
(10)
人间不相信无赖。二叔成了村里人尽皆知的无赖。似乎一夜之间谁都掌握他欠债不还的消息。邻里街坊无需再忍受他得道升天的显摆,尽情嘲笑。这得益于李一鸣把他告上法庭!二叔两眼一瞪,还不出钱,法院查封了他家在海苑名居的房子。万里无云的下午,二叔和阿媛灰头土脸搬回了鼓门菜场的老屋。
我不在现场,来龙去脉亦是母亲事后通报于我。母亲瞒着父亲,偷摸帮忙搬家。我心况复杂地探知二叔人生的下坡路。老话讲,走上坡路时要低头,走下坡路时要抬头。二叔小学文凭,小学课本不教这些。口袋有几个钱,把该得罪的人都得罪一遍。到头来只有母亲愿意帮他,瞧在阿媛的面子上。
我吃着西瓜问,“二嫂呢?什么时候走的?”
母亲吃着西瓜,“谁晓得,去年吧,跟王大蛮跑了!”
“谁是王大蛮?”
“你小时候掉到井里,王大蛮救过你的命!”
我似懂非懂,“跑哪里去了?”
“谁晓得,跑到河南去了!”
“俊俊呢?”
“俊俊也是没良心的,骂你二叔,还叫你二叔全名!”
我笑出声,“家庭教育很重要!”
“俊俊也可怜,从小没爹。”
我脸煞白,“二叔不是他爹吗?”
母亲装傻充愣,“是…是啊,是他爹。”
(11)
我望着远方,用余光打量二叔。他喝得豆浆见底后,点了根烟,不急着付钱。似乎清凉的早晨让他爽快。
我犹豫是否上前。毕竟我此行的目的也是买早点,不能在电线杆后躲到过年。若真如此,估计还得将二叔的账结了,显得我圆滑懂事会做人。毕竟没几块钱。要是在肯德基或星巴克之类的消费场所遇见他,我会扭头就走,说再见都不肯有。主意打定,抬起头,二叔却不见了!
一阵风起,树叶掉几片。
印象中二叔是陆续不见的。早年亲戚形容他负债跑路,我却常在鼓门菜场望见他跟黄包车师傅扯闲篇。见到我,他有时假装失明,有时硬着头皮跟我打招呼。这么偶遇几次后,长至几年没见过他,才意识到他从周城彻底消失了。据说他替朋友担保,不期朋友破产跑路,他没钱还,只好跟着跑路,跑到河南境内的什么地方。
我坐在二叔方才待过的桌上吃早膳,点的也是豆浆油条。太阳打起精神,光照得浑身温热。正食用,一个黑影从眼角的盲区逐渐清晰。我抬头,便和二叔四目相对。二叔手里拆着烟盒,本想假扮失忆,我率先开口叫了句,“二叔!”
他虚伪的笑容洋溢,难掩的是局促尴尬,“好!好!呃…在吃早饭啊!”
听他口气,他似乎认识我,但叫不出我名字。
“刚坐下吃。二叔,你忙什么去?”
二叔瘦骨嶙峋,笑道,“锻炼去。”
“去少林寺锻炼吗?”我心里想,没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