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

  关于那场葬礼的事,多年以后我只字未提。忘却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词,难言之隐也是不存在的。我对自己的行为并不感到莫名其妙,众说纷纭的猜测只是昙花一现。没有人会去刻意记住这些模糊的往事。对于习惯了昼夜更替的人来说,一具肉体的陨灭不过仅仅是自然法则的行使,并不比黄昏中舞动的落叶更令人注目。罪愆的降临和福祉的垂青永远无法抗拒强大的天体引力。

  葬礼举行的那天,下了多日的雪终于销声匿迹了。青冷的天空格外明净,太阳仓惶而又刺眼。

  我身上猩红的羽绒服在一派庄严的素白中让人触目惊心。在别人凌厉怨疑的目光审视我的同时,我也开始审视自己。可以想象我对自己是多么宽容和放纵,我无法使悲伤理所当然的浮在脸上,它竟同远处颤抖的一缕炊烟一样,摇摇摆摆,飘忽不定。而我此刻的想法更令我吃惊?——伤感的哀乐如果速度加快两倍会是一种什么效果?在雪天捕麻雀也许比捉野兔更有趣;昨天晚报上的关于某某影星的那段评论简直是有失公正;一个星期前写给朋友的信不知收到了没有,这些天国内大范围的降雪也许会使邮车耽搁几天……

  屋檐上的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融化了,潮湿的屋顶上散着微微的热气。我一直站在那,一直想着一些与死者无关的事。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一群灰色的鸽子从远处飞过来,但转了个圈又飞走了。也许是在风中飘荡的魂幡使它们畏惧了,因为我觉得鸽子是不害怕音乐的。

  他是在曲江码头邂逅易枫的。那是四月的最后一天,“黄金周”的来临使得码头变得格外喧闹、拥挤。落日的余晖毫不吝惜地洒在宽阔的江面上,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将远处的宁静延续在一片金光粼粼之中……

  这件事是易枫后来才告诉我的。他说,那天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下船时,眼睛一下子就在黄昏的橙色中迷路了,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他被裹挟在拥挤的人流中走出了码头。他手里提着一只褐色的旧箱子,身上还背着一只硕大的帆布包。他站在码头上,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心里突然间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悲伤。他想起了离开的那天,年迈的母亲催他早早的来到村口,生怕他误了车。其实他心里清楚,距汽车开来还有一个小时。他劝母亲回去,自己等着,可她执意要等到他上了车再走。母亲陪着他在阴冷的村口等了一个小时,他觉得那一个小时是自己一生中经历的最漫长的时间。他怎么都忘不了母亲羸弱的身子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的情景,那时他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但他急忙转过头去偷偷地擦干了眼泪,他怕被母亲看到。

  易枫说到这停下来,抬起头望着远处。随后他掏出一根香烟递过来,我摆了摆手,他笑了一下兀自给自己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接着说道:

  “你知道,在江城我没有一个熟人。当我走出码头时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迷路的鸟,不知去路。我估计自己在那站了大约二十分钟,也可能是半小时,总之这段时间对我并不是很重要。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人,他没有什么特别令人注目的地方。他坐在离我约十米的一个啤酒摊上,桌子上放着四瓶已经打开的啤酒,他边喝边朝我这边看着。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他是在看我,因为他的目光很散漫。这种地方,也许任何东西都会引起他的好奇。但当我不经意间转过头时,我意外的发现他一直看着我。于是我急忙躲开他的目光,心里有一种说不上的慌乱,仿佛有什么秘密被他看穿了似的。但过了片刻,当我再次转过头时发现他仍然盯着我,这次我没有躲避。我们就这样互相盯着对方,互相猜测着对方的意图。我决定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对视,因为我发现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挑衅的意味,反而显得很亲切。这对于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人来说是弥足珍贵的。就在我正要走过去的时候,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突然站起身朝我走来,他对我笑了笑,然后拿起我的箱子转身朝前走去。他的举动使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站在那没动。他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转过头对我说道:‘跟我走吧’。你想我还能做什么,这种时候我只能跟他走,尽管我对他是一无所知。

  “说了你也许不信,我没有问他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也没有问有关他的一切,我表现出了一种对他的完全的信任。在走过一条大街之后,我对他的警惕和疑惑就已烟消云散了。因为凭直觉我觉得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事实上他的确不是,他的目光和举止已经准确无误的向我做了预示。虽然他提着一只很沉的箱子,但他却依然走得很快。我跟不上他,他常常要停下来等我。这样五六次之后,他突然减缓了脚步,对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同我一道走去。这时,他告诉我他叫刘明,二十多年前来到此地,在这安了家。五年前工厂倒闭下岗之后和妻子开了一家旧家具店,生意还算可以。他们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平时很少回家,只有过年过节才偶尔回来一次。一路上他不停地给我说着他的事,而我也更加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

  “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在他家住了下来,直到今天还在他的店里帮忙。他一直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来江城,而我也一直没有问他那天下午他怎么会知道我没地方可去,并带我回到他家……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葬礼之后,我独自一人去了老刘的家里。我本能的感到有一种未知的力量促使我这么做。老刘默默地在阳台上吸烟,眼睛沉重地凝视着窗外。我想他的目光也许停留在某个地方,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地方是值得审视的。约摸过了几分钟,他掐灭手中的烟头,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用旧报纸包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递给了我。

  “小枫留给你的。”

  离开江城的前一天,我去拜访了一位久未见面的朋友。我的突然造访使她有点手足无措。她忙着给我倒水,洗水果,说不知道我要来,家里有点乱,什么也没准备。其实她的屋子里已经是十分整洁了。

  我明天就要离开江城了,我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问道,打算去哪?

  兰州。

  离这很远。为什么要走?

  不为什么,也许是想家了吧!

  还回不回来?

  不知道,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

  晚上我没有走,当然也没有发生一男一女在僻静之所应该发生的那种事。尽管屋里暖气很热,但我的手指仍是冰凉的。她静静地听我讲了一夜关于我童年的往事。黎明的时候,我离开了她家。

  这个季节,清晨还透着一丝微微的寒意。我走在阒寂的大街上,想着昨夜讲的那些故事,不禁生出一些惆怅。我在晨曦中驻足了片刻,然后加快了脚步,纷乱的声音驱赶着我周围的宁静。

  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店铺也纷纷打开了疲倦的门窗。我在一家玩具店门前停了下来,因为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我看到了摆放在柜台上各种阶数的魔方,它们组成了一幢独特的建筑。那是只有懂力学和艺术的人才能摆出来的。我决定进去看一看。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很和蔼,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我仔细地看着这个独特的魔方建筑,为它的构造巧妙而赞叹。

  这是我在大学的儿子摆放的,老板说。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其中的一个让老板拿给我。他连忙从柜台里拿出一个一摸一样的给我,笑着说,弄坏了,我可摆不出来。

  易枫自杀的消息是老刘告诉我的。那是离开江城三个月后的一天,我从一家饭店出来,夜晚的灯火辉煌让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我突然听不到任何噪杂的声音了,仿佛置身于一片巨大的宁静中,像一个溺水者一样慢慢地沉入水底。令人窒息的黑暗夺走了我身边仅存的一点光亮,于是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星期天、邮局、白色连衣裙……碎片般的记忆从我脑中浮出来,我想起了她。她站在邮局窗口侧着头认真翻看汇单的姿势,在那个下午便永远定格在了五月朦胧的黄昏中。后来——其实我很想有后来的,但出于很多原因——也许是由于我,后来成了一页空白纸上的几笔素描,模糊不清。

  以往的冬天江城几乎见不到雪,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这个冬天却很反常,连日的风雪将这座南方的小城禁锢在一片冰天雪地里。这天早上,我的朋友易枫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出了屋门,他瘦弱的身子在肆虐的风雪中变成了一个符号。他没有摔倒,也没有冻僵,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他只觉得离这座城市越来越远。也许他看到了什么,因为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走到一座被积雪压倒的通信塔旁边坐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很薄的刀片。他伸出自己的左手,雪花落在白皙的手臂上顷刻间就无影无踪了,他感到了一丝冰凉透过肌肤传到了全身。在刀片触到他手腕的瞬间,他的嘴角掠过了一缕惨白的笑意……

  易枫的葬礼是在他的家乡举行的。这个三面被山环绕着的村子像一个熟睡的婴儿,安详宁静。由于多日降雪的缘故,阳光成了一种奢侈的东西。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贪婪地沐浴着并不强烈的光线。混合着霉味的潮湿在正午太阳的照射下漂浮在空气中。他们像是突然间找到了一种久已不见东西,变得异常激动起来。

  这天晚上,我一页一页翻看着易枫生前写下的诗,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蹒跚地走在一条玫瑰色的崎岖小路上。关于他是何时开始写诗的,这里面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但我却更倾向于老刘的说法——因为我认为他们的那次邂逅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缘由,老刘绝不是一个凭空猜测的人。他说,易枫是在来江城之前就开始写诗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他的话也仅是点到为止。在这本诗集里面,我也没有找到有关那个傍晚的任何描述。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海子看不到希望。易枫说。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是我重又劈开的身体,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海子对死亡有不可理喻的热情,他的生命,也可以说是以死亡为目的的生命同他的诗句一样是脆弱的。易枫又说。

  这座迷宫里,重复着无数的偶然,看不到尽头。易枫也不例外。

  回来已经三个月了,我仍然没有去看望父母。他们几乎每天都打来电话让我回家去,可我却总是将许诺的日期一推再推。后来我终于抽出时间回了一次家。故乡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

  眼下,这个季节,到处都冻得冷冰冰的,就连空气也是寒彻透骨。我迷上了家乡的夜晚,很多年我都不曾这样仰望过那深沉的夜空了。童年的记忆是遥远的,我什么也看不到。就在这个夜晚我决定给她写一封信,将我的白雪皑皑的故乡铺展到他眼前。除此之外,我还应该告诉她,也许我还会回去。

  我的信写得很慢,阳光在屋子里的移动使我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那个夜晚我清楚地看到了一颗流星划破了夜空,那倏忽而逝的壮观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搁下笔来到院中,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站在院里那棵大槐树下,身子在瑟瑟发抖,微弱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我打开了门前的灯,想看的清楚一点,可那里却什么也没有。黑暗和阒寂让我产生了幻觉,我这样想。

  第二天,老刘打来电话说易枫自杀了。这是我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我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来到那颗大榕树下,高大的树荫让我感到了一股寒意。父亲已将院里的积雪打扫的干干净净,但我的眼睛仍被刺的酸痛。

  我将那封信寄出去之后就匆匆来到了江城。

  那天下午我去码头接一个朋友,看看时间还早我就在一个啤酒摊上坐下来,要了四瓶啤酒边喝边看着出口处。可不久他打来电话说临时决定有事来不了了,让我不用在码头等他。朋友的变卦并没有让我感到失落和生气。你知道,那是劳动节的前一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我就偏偏注意到了他。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特别的东西,它是我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一种好感。你也许不知道,二十几年前,我也像他一样,背着沉重的行李站在码头上不知去处。也可以说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和别人不同,他的目光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后来我决定带他回我的家,就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老刘端起水杯走到窗户边,向外面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说道:“我对自己的判断从来没有过任何怀疑,除了这一次!”

  我知道他说的是易枫自杀这件事。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深深地自责,他认为易枫的死是出于自己的疏忽。如果那天我不陪妻子去看病,他也许就不会死。因为我至少能看出一些不一样来。他说,那天他看起来有点忧郁,总是心不在焉。其实他已经觉察到了些什么,但他认为是连日来的阴沉天气所致,这样的年轻人在家里呆久了就会生出一些病态来。他并没有在意。

  我告诉老刘这并不是他的疏忽,易枫的死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可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是沉重。

  十月的一个晚上,易枫被前来看望他的一个朋友拉进了一家修葺一新的酒吧。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唱歌的女孩。据他说,这个女孩的身世和他有点像似,孤身一人栖宿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其中的辛酸也只有他能理解。后来,他经常去那里找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境遇让易枫变得执着起来。我想,他也许只是同情她,至于爱情,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我知之甚少。只是有一天,易枫回来的时候来脸色很难看,他什么也没说,径自走进屋里躺在床上。从那时起,他就很少出门了,整天呆在屋子里写诗。我们都为他感到担忧,但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样有一个月之久,突然有一天他像是大梦方醒一般,回到了从前。我们的担忧也随之消散。

  我暗自思忖,他的死也许与这件事有关,当然——也许没有。

  我想起了在他的葬礼上看到的那群灰色的鸽子,由于受到惊吓,我错过了一次在正下方观察它们的机会。

  时隔二十天之后,我终于收到了她的回信。信封上的红色年画剪纸使我意识到春节即将临近,曾经熟悉的字迹再次跃入了我的视线,而我却失去了等待中的急迫与遐想。

  琬青:

  记得你曾给我讲过你的家乡,那个地方曾令我有过无限的向往。然而我并没有将这种期盼持续下去,因为年轻时的梦就如幻想一样,可望而不可及。那时的你对一切都充满了信心,而如今你给我描绘的是一幅妖娆的雪景,我从中看到的是一种忧郁,一种对现实的愤懑。我想,这几年也许你经历了很多遂意的和不遂意的事,你不轻易将自己的忧欢告诉别人,但是我仍然从你的信中猜测到了一些有关你的事,因为你的情绪留在了描写家乡的字里行间。

  我对你的决定从未有过任何怀疑,因为你做事的逻辑也曾深深地感染过我。它是敏锐的,是经得起考验的。我常常问自己,你对他到底了解多少?你是否曾试着走进他的世界?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它会藏在我的身上。

  你离开江城的时候来找过我。我问你为什么要走,事实上你没有告诉我原因,想家并不是一个合理的借口。我觉得你应该会告诉我一些最近发生的事,但你没有。尽管你讲了一夜,但你说的都是过去,没有现在。黎明的时候,你离开了。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讲的故事并不是你真的想要对我说的,你说的都是言不由衷的话。我不知道在这段期间是什么阻碍你说出真话,但我觉得你一定会告诉我。你的来信证实了我的猜测。虽然你在信中没有明说,但我几乎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一切。你的信我懂。

  在给你回这封信之前我想了很久。其实你我都错过了许多,有些事可以挽回,但有些不可以。你的行动证明了你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但我即使看到了希望,恐怕也没力气走下去了,因为我的生活每天都在变化,我只能顾及眼前,而无法奢望远方。

  生活充满了无数的偶然,你和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不情愿的服从和一次次的抗争。你带给了我一个在冬天怀抱中的故乡,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带给你。如果有下次,我想在那条古丝绸之路上实现我曾经的向往,这样我就会亲眼看到白雪皑皑的祁连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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