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家门,发现整个城市空无一人。
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街道两旁停着一辆辆空空如也的车,小吃店敞开着门,一垅垅包子散发着热气,炸油条的油锅嗞嗞地响着,似乎他们的主人刚离开不久。浓密的树荫在地上投射下怪兽般的影子,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她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和云朵,无边无际的沉默和悄无声息。走进地铁,没有排成队的人群,她站在空荡荡的候车大厅,一辆地铁从隧道深处的黑暗中驰来。车上没有一个人,她犹豫着要不要上车,车门却嘎吱一声打开了。她走了进去,没有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的人。她坐了下来,双手紧紧握住冰冷的扶手。“这辆车有司机在开吗?”
办公区一栋栋高楼,围合成一个巨大的井,她按下电梯,缓缓地停在17楼,公司空无一人。她打开电脑,在搜索页面输入7月26日,没有任何信息更新,世界所有的信息都停在7月25日。她拿出手机,拨打一个又一个电话,最后听到的都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电话的那一端有人吗?还是系统自动回复?她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胳膊,世界仍然静默无声。她又倒了杯热水,浇在手上,疼得她急忙缩回了手。不,她没有从梦中醒来。她看到邻座桌上的打火机,要不要再用火烧一下试试看?她打着了火机,最终没有把火苗伸到手下面。
她乘坐电梯,来到顶层,从50层高楼俯瞰下去,一条条街道在阳光下像耀眼的肠子, 匍匐蜿蜒进巷子,消失在茂密的树冠深处。知了的叫声,无比汹涌的簇拥而来,没有燥热的喇叭声,没有走来走去奔向各处的人群。她靠墙坐了下去,把头深深埋进屈起的双膝间。
时间幽灵般地流逝,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饿了。记得在拐角处有一家便利店,那里有面包、汽水、可以在微波炉热一下的速食食品。她吃了5个面包,一瓶又一瓶汽水,当她把第3盒速食食品塞进挤满食物的嘴,胃突然一阵痉挛,剧烈地呕吐了起来,胃酸合着食物和淡绿色的胆汁,在地面上蔓延开去。泪水涌出眼眶。她疲惫得站起身,一摇一晃地走向离她最近的那辆车。
她开着车驶上路面,红绿灯仍像往日一样有规律地交替出现。她的车技不太好,刚拿到驾照不久,但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她就这样一直开下去,脑袋处在夏日昏睡后刚醒来的模糊状态,只是跟随一个又一个路口,左拐右拐转弯直行。那些华丽的购物中心橱窗里,站满了人形模特,这是目前和自己最像的无生命生物了。
也许应该去其他城区看看,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明白的大事件吗?比如空袭,某个大人物来访而采取的交通管制,再或者是外星人俘虏了这座城市?她抱着一种类似乐观的想法,深深踩下了油门。一切不像她想的那样,每个城区都空无一人。她握紧方向盘的手,渗出了汗水。远方的天空出现殷红的晚霞,夜晚不可避免的到来了。路旁的街灯似乎听到什么指令,同时亮了起来。潜伏在天空深处的夜色,像一头巨大的猛兽,缓慢却不容质疑地涌进了城市,一栋栋住宅楼上的灯光,一盏盏的亮了起来。
是谁把它们打亮的?
她累了,把车停靠在一个通往地铁的方形玻璃屋旁。一个男人从天地相接处走来,带着一顶分辨不出是黑还是褐的帽子,她急忙推开车门,向男人跑去,近了,越来越近了。男人脸上分辨不出五官,似乎鼻子眼睛眉骨嘴巴,都裹在一层不停变化着的皮肉底下,看得清又看不清。男人似乎在笑,嘴里发出听不清什么声音的声响。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至少他是个人,像人?他或许会告诉我些什么。她继续跑向前去,男人径直走向她,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的身体,继续向前走去,越走越远,很快就又成为天地相接处的一点。她想向前跑去,想不顾一切地拉住他、叫住她。但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迈开步子,却没有一点力气。四周一片黑暗,黑暗中有无数消失又出现的光点。她想睁开眼睛,她以为自己睁开了,她抬起手掰着眼睛,黑暗变成一片迷雾一样的白色,什么也看不见。
雨声,窸窸窣窣地落在叶子上,黑暗中的光点消失了。潮湿的树冠、朦胧雨丝中的昏黄路灯,从吸水纸的惨白中浮现出来。她回到现实中,是现实吗?她摇下车窗,把手伸进清凉的雨雾中。她必须和人在一起,哪怕是和人留下的气味在一起,她抬头看了看那亮着灯的一扇扇窗,走进深夜的雨中。
有一扇门虚掩着,需要敲门吗?她轻轻推了一下,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白色沙发和玻璃桌几组成的客厅局部,让她放慢脚步走了进去。桌上有一本摊开的生活类杂志,点心盒里放着饼干和瓜子,沙发上放着一个书包,几个作业本凌乱地堆叠着,她抽出一本,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记暑假里一件有意义的事。一条蓝白格子的女式纱巾随便地搭在靠背上,似乎它的主人刚出去不久,随时都会回来。她努力吸了下鼻子,一股混合着隐隐的油烟味和饭菜味的气息充满了她的肺,她拿起一块饼干,打开电视,把频道设置为回看,把音量开到最大。终于有人隔着一块方形玻璃对她说话,战争、爆炸、泥石流、射电望远镜、竞选、农业科技,发生在世界各地的新闻,不,是旧闻,在眼前轮换上演。她换了几个频道,男男女女投入地做着各种游戏,似乎是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不同的家庭剧,为一些琐碎小事展开的纠葛情节,争吵、眼泪、和解……
她走进洗手间,一个装饰着欧式花纹的铝合金框子中,镶嵌着一款银白色的矩形方块,方块中映出一个浮肿的肉球,一缕缕黑色的纠缠在一起的条状物,凌乱地覆在肉球上,肉球中央一个红色的凸起,有液体从两个孔中流出来,两块有些灰暗的肉片紧紧地交叠在一起,肉球上方两个绽开的孔,正定定地无神地看向自己。她突然明白,那方块中的图像就是自己。她捧起清凉的水,使劲在脸上揉搓着,变得满脸通红。把头发整理好扎到脑后,重新看向镜子里的图像,她试着对它笑一笑,让神经传导到肌肉,在嘴角上牵动起来,又恢复平整,还是一张呆滞无神的脸。
应该有酒吧?还真有。她满满地倒了一杯,暗红色的液体沿着杯壁下滑,一阵热量在胃里翻滚起来。她走回客厅,大口大口地喝着,一杯接一杯,一瓶又一瓶。电视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似乎退回到房间角落里窃窃私语,不同的色彩,逐渐融合成一团白色的光晕。
鲜艳的红色布满整个视野,有彩虹在红色里曲折闪烁,一种刺疼感让这一切瞬间消失,白亮的阳光从阳台上透过窗子,直射到沙发上,这是哪里?她手里握着酒瓶,剩下的酒倾斜在瓶底。记忆恢复过来,电视上满屏的雪花点,屋子里热气蒸腾。她看向阳台,一盆盆小碎花、硕大的花瓣、椭圆的绿色叶子,在阳光下随着轻风缓缓摇摆。一架葫芦藤从墙角爬上去,毛茸茸的叶子遮蔽了墙面和大半天花,竟然有小小的葫芦从叶子间垂挂下来。她走向阳台,隔壁家晾晒着衣物,恐怕再也没有人把它们收回去、叠起来,再在某一天把它们穿出去,展示在众人面前了。从这里看下去,一丛丛园林树木,环绕着一个花瓣形的泳池,碧蓝地闪着光点。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在房间来回踱着步、转着圈,地板在脚下缓缓移动起来,疲惫感让她脚下一软,再睡一觉除了睡还能做什么呢,记得前一天做了一个决定,要从公司辞职,主管会说什么呢,会是怎样的表情呢,现在都不重要了,也挺好的,桌上的那个熊猫娃娃一定要拿回来,哎,昨天忘了,是三年前买的吗,那天阳光多好啊,水渠里的水哗哗地流着,水里长长的水草飘荡着摇摆着,店主是个中年妇女,柜台上好多各种各样的娃娃,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桃红色的可爱极了,熊猫娃娃在柜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落满了灰尘,很委屈的样子,店主说不要买不要买这个是坏了的我不能骗你你就要这个啊真的不好哎你真的要那算了就送给你吧一定要付钱哎你这姑娘真奇怪,小时候也有一个这样的娃娃,是三岁生日买的吧,院子里种满了指甲花金银花芍药还有牵牛花爬满了院墙,爸爸妈妈自行车铃铛声越来越远,在院子里和娃娃散步看花涂指甲,一群群蚂蚁爬来爬去院子里安静极了,水牛拉着一大车稻谷慢悠悠地走过,熟透了的谷壳有种呛人的好闻气味,山坡上开满了花一阵阵的风吹来吹去,去旅游的地方和家乡好像,真是悲哀啊,在异乡找故乡,有多久没有回去过了,一直忙啊忙啊,忙着做作业忙着考试忙着找工作,见客户谈订单,总有那么多做不完的工作,地铁里人挤来挤去,一躺下就不想起来,如果能一直这么睡下去多好,现在终于可以了,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去哪里了呢,发生了什么,前段时间看的那本宇宙科学不是说有另外的宇宙,另外的维度,难道我不小心进入了多维空间?一个倒映的宇宙,反物质无处不在,我是倒映的还是被倒映的,380亿光年之外不透明宇宙是什么样的,恒河沙数,真是从那个极小的点里喷射出一切吗,难以想象,战争啊金融啊谈判啊,蜗牛触角上的宇宙,谁能看得开呢,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意义,或许意义本身都缺乏意义,那个寺庙还在那里吗,老和尚在悠长的钟声里起了个头,南无阿弥陀佛,满屋子的僧人们一起唱起来,那种感觉真的无法描述,像一切都被掏空了又像一切都被填满了,会不会在某个时刻,自己也会出家呢?一步一步走下山,一群一群充满期待的人走上山,满山的绿色在山路上盘过来转过去,一直走啊走啊走啊,走得山也空了人也淡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条路,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
她一直昏睡,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饿了就吃些零食或简单地做些吃的,一个梦境连着一个梦境,梦境之间是大量的黑大量的白,模糊的意识和纷至沓来的念头,在变幻的空濛里喃喃自语。有一天傍晚,下起了大雨,呼啦啦的大风扯着树稍呜呜作响,窗户玻璃噼噼啪啪是雨抽打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倾覆在汪洋大海上。隔壁家的衣服还没收需要收吗算了算了还是收一下吧衣服肯定被打湿了还有什么必要吗算了还是收一下吧,收衣服的念头固执地在脑海里打转,她坐起来想要站起身,但睡太久双腿已经麻木,她锤了锤腿揉了又揉,轻飘飘地向外移动着脚步。这是一对青年情侣住的房子吧,屋里非常凌乱,她把已经被打湿的衣服收回来,找来移动晾衣架,把衣服一件件整理好,挂在衣架上。或许我可以帮他们收拾下屋子?凌乱的堆在一起的化妆品、吃了半截的香肠、卷成一团的报纸、大大小小的杯子、喝了一半的饮料、手机、吹风机、针线盒、快餐盒、帽子、穿过的内衣。拖地、擦桌子、擦玻璃、擦电视机、擦洗衣机、擦电冰箱,整理衣柜,把厨房水槽里的碗洗干净,整理餐具,把卧室的被子叠好,枕头摆放整齐。干完这一切,雨停了,窗外是茫茫的黑夜,她打开所有的灯,看着干净铮亮的房间,感到一种轻松和愉悦。看来这是一个好主意,也许可以把这个社区的房子全部整理一遍?第二天,天刚亮,她就起来,就从这一层开始吧。
每一家的气息都不一样,这一家喜欢简单,墙壁、家具、灯,全部白色;这一家喜欢浮夸,硕大的欧式椅子,复杂铁艺的桌子,墙纸铺满了花纹,卧室粉客厅紫厕所蓝;这一家摆满了朋克音乐,鞋架上的鞋全是铆钉和亮闪闪的金属片,整个屋子涂成黑色;这一家有很多的书、艺术画,还有一架小钢琴。干活的间隙,她偶尔会到楼下院子里走走,有时候猛然看到脚下的人形阴影,会让自己吓一跳。还有多少间?还好,还有那么多间。碰到自己喜欢的屋子,就多住几天,甚至做一顿饭。漫长的夏天,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一朵云飘走一阵风吹过,叶子变黄落满一地。天冷起来了,天空不再是空洞的蓝,涌起一块块说不出颜色和形状灰白。从楼上看下去,斑驳的砖房、耸立在工厂中间的烟囱、发黑的屋顶,屋顶上衰败的杂草、发霉的纸板,街角张大肮脏绿色嘴巴的垃圾桶,桶沿上死去的黑猫,从被夏天绿色遮荫里突兀出来,像被剖开晾干的动物内腔。
她在城市里游荡,走入城市每一个隐秘的角落。有一天,她沿着一个两面砌起高墙的斜坡走上去,藤蔓植物只剩下褐色的茎干垂落下来。在转角处,一座巨型的大门猛然出现,两排梧桐交叉的枝干重叠在一起,形成天然的拱门。走进大门,一个欧式的金黄武士雕像,牵着七匹金黄巨大的马,高扬着蹄子奔腾而起。园子里处处可见汉白玉半裸女神雕像,装饰着坚硬的铁艺围栏。走进电梯,银质的玻璃镶片,闪烁着寒冷的光,黑色的大理石地板倒映着人像,似乎是一口要把人吞进去的深井。1888号,客厅悬挂着占据了1/3天花板的灯,无数白色柱状的灯管形成一个中间下垂的造型,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地板中央匍匐着向四面伸展的兽皮,一张椭圆形的亮晶晶的黑色桌子,被几张赫然隆起的深褐色真皮沙发围拢在中央,桌上摆放着一头水晶切面的豹子,扭过头和昂扬曲起的尾巴相呼应。整面墙壁装满了照片,和各种名流的合照,保持相同的微笑看向某个空间。所有的家具,都由厚重的金属搭配光亮的镜面组成,空气里流动着异样的寒冷气息。突然,“哐啷”一声,柜台上一个细长颈青色的瓷瓶,摔在地上碎了一片。是古董吗?她又拿起另一个瓷瓶,松手,一阵清脆的声响。再一个另一个还有一个,那些碎片以不同形状散落、旋转、跳跃。那块占据了将近一整面墙的水生物鱼缸,是一个更好的目标,她把豹子投掷过去,头尾旋转着奔向玻璃,“哗啦”一下,墙猛烈地吐出了所有的水,扑向地面,蔓延到每一个可以覆盖的角落。鱼挣扎着跳跃,腮一张一合,凸起的眼珠空洞地睁着。那些金属家具,让她费了很大的劲,但终于从阳台上翻越而下,急不可耐地冲向地面,在遥远的深处发出急促的尖利声响。
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城市里窜起一簇簇冲天火光,一个又一个住宅区、写字楼、会所、加油站、公交车、机场、游乐园、学校……爆炸声、黑色的烟柱在不同角落里此起彼伏。当她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下,裹紧身上的衣服,蜷缩起来。暗黑的天空上,扭曲盘旋的黑烟、红褐色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像一场盛大的宴会,消失在黑洞一般的遥远天际深处。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停在脸上瞬间消失了,只留下冰凉的触感。
一切都该结束了。
车载着她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前行,路过高架桥,路过海岸,大海如同巨大的凝固的沥青蔚然不动。只需要踩一下油门,打一下方向盘,就可以从悬崖的高处,一头扎进这片沥青里,埋葬,同这无边的寂静一起埋葬。城市不知道抛了多远,一片片散落的村庄,呼呼地飞驰而过。一条小路在前方从大路旁蜿蜒而上,消失在顶着椭圆形雪层灌木的尽头。她停下车,沿着小路爬到小山的山顶。几户人家在远处的山坳里,围着隐约可见的篱笆,隔着一条土路,是一方又一方的水田,水田中间栽着一排排的树,沿着缓缓的坡,水田消失在杂乱的石头和枯草中间,十几座坟头凌乱地铺展到灌木边缘,层层叠叠的雪从灌木树冠攀缘而上,又陡然下落到地面,顺着小路两边的空地,匍匐到脚下。“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谁来和我说说话,谁来和我说说话!”声音在空旷的荒原里失去力气没走多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推开木门,走进农家小院,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玉米、红辣椒,墙角堆着萝卜、白菜。堂屋裸露着黄土,长条板凳围着一张木桌,落满了灰尘。房屋横梁上垂着一个竹编篮子,偏屋里摆着一张床,白蓝格子的床单褶皱地铺开着。她找到剪子,把床单剪成一条条布带,连接在一起做成一条绳子。她站到板凳上,把绳子搭上横梁,结成一个活扣,把头放了进去。身体猛然加重,几十双强有力的手扼住了脖子,无数的气泡在身体里咕咕地上涌,无数的小虫子在皮肤上钻进钻出,强烈的辛辣在脑袋深处轰然炸开,胸口被一块巨石沉沉地压了下去。突然,一切都变轻了,地面席卷着房屋,挟裹着山川、河流、海洋,和整个地球一起旋转飞去,似乎能听到越来越远的风声,
剩下一片白,一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