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暮,暮兮坐在竹屋内画着师傅布置的课业,画一株未开的红梅。地上已落满了一地的画纸,纸上皆是画了一支干枯的树枝。
“兮儿,来吃晚饭了。”竹屋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暮兮放下了手中的笔,长时间握笔的原因,手指有些微微发僵,揉着手指,开口回道:“是,师傅。”
竹屋外,一张竹桌,两把竹椅,桌上是一盘青菜,一碗豆腐汤,两碗白米饭。虽是清淡,暮兮亦是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便是见了碗底。
食闭,暮兮依然是回了屋子里做功课,师傅说过他这副画完成了便是出师了。
暮兮是十三年前被沈知川从洛水河边捡回的孤儿。那时正值落霞垂暮,沈知川正在屋内作画,落笔如有神助,画完后却始终觉得缺了一丝神韵,一地的画稿皆是废品,万般无奈下,便是循着洛水河边,自我消遣。
行至一半,只听见一婴孩啼哭声响彻耳边,方见不远处有一木盆,盆里放着一婴孩,被一床描金勾丝的锦布包裹着。
沈知川抱起那啼哭不停的婴孩,只觉那锦布颇为面熟,却是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心里却觉着与这孩子极为亲近,仔细找了一遍也未寻到可以证明这孩子身份的物件,想来大抵是看自己孤生一人,让这孩子来陪自己的吧。
看着落霞映在洛水河上,映出暮色霞光,便叫这孩子暮兮吧。
而如今,一十三年过去了,暮兮的容貌越发成熟俊俏,身形越发挺拔如松柏。这一十三年沈知川便是将自己平生所学,尽数交予了他,本以为便是再聪颖之人,也需花上二三十年的时间方可学有所成,却未曾料到,暮兮似乎是天生学这一手丹青,不论技法多难,稍加点拨便能通晓。
是夜,沈知川拿着一个木匣子敲开了暮兮的房门。
“师傅,您怎么来了?”暮兮恭敬着行了礼,对于沈知川的到来感到惊讶,自打自己记事起,日常除了教习,便是不会进他的房内。
沈知川并未说话,只是拿起了暮兮正在做的画看得认真,那模样像极了每年年关,要求他做一幅画作为考核的样子。过了许久,那晚间才点燃的新烛都烧了一半,方才放下手里的画,“暮兮,师傅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从明日起你便离开这里,待你游历归来时,便是你大成之时。”
暮兮愕然看着面前的老人,自打记事起,自己就从未离开过这里,也从未见过除了沈知川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而今日,却是要让自己离开,虽知晓面前这人是打心底为他好,却也是难以相信。
“师傅,暮兮敬遵师命。待游历遍这八荒五岳,再归来。”即便是难以相信,却也是愿意听从他的话。
沈知川打开了那带来的木匣子,里面是一只狼豪笔,取出后便是交付到了暮兮手上,“这笔,切记不可离身。”
暮兮双膝跪地恭敬接过笔,入手只觉一阵温柔,黑白的豪毛间还带着一缕鲜红,“是,师傅。”
“明日师傅就不送你了,你自行离去即可。”这是暮兮所听到的沈知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时留给他的最后一个背影。
次日清晨,拂晓见东风初现鱼肚白,雾霭茫茫,浮于洛水之上,穿于山川花木之间,仿若仙境。
暮兮收拾好了行礼,便是在沈知川的门外,双膝跪地行三叩九拜之礼辞行。
待至雾消云散,沈知川方才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门扉,他便是站着门后,目送暮兮远行而去。推开暮兮的屋门,桌山还留着他所布置的课业,雪白的画纸上光秃的枝丫,忽然抬手在胸口猛然一拍,一口鲜血喷洒在上面,宛若点点新梅。
一阵烟雾自画纸上腾起,烟消雾散后却是露出了一个女子的模样,凤眸上挑,柳眉弯弯,穿着一身红衣,娇媚异常,眉眼间却是清澈,似乎不染凡尘。
沈知川看得痴了,低声呢喃着:“落梅,落梅,落梅。”眼里留下两串清泪,恍若未觉。
兮落梅叹了口气,“你何苦如此。”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十五年了,大概这便是命定。”
二、
沈知川是这洛水一带出了名的丹青手,而这洛水河流进的是青丘,青丘有狐,狐帝有一女,此女美貌冠绝八荒五岳且聪颖绝顶,自幼便是定下为青丘继承人。
十五年前,西历338年冬至下阳日,便是青丘传位日,历代传位者都要留下一副丹青作画,悬于狐狸洞内,以护青丘。
自然沈知川便是被狐帝派人请进了狐狸洞作画,这一画便是整整七日。
兮落梅便是在狐狸洞口第一次见到了沈知川,方知原来世间真的有男子清俊如谪仙,似从泼墨画中来。
“哎,你是给我父王作画的人么?叫什么名字呀?”
“在下沈知川。”
“哦,我叫兮落梅,听说你是从青丘外来的,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有意思?”
“抱歉,狐帝还在等我。”原来这就是狐帝爱女。
兮落梅遥遥看着他走进洞内的身影,双手比作了喇叭喊道:“那等你出来给我说说外面的故事呀。”
那七日,每日给狐帝作画至晌午,一用过午膳,便是被兮落梅缠着说那些人间故事,从金陵城的繁华灯会至坊间流传的故事,从西山之巅的仓木至北海的鲛人。
他的声音仿若清泉,一言一语缓缓流进了兮落梅的心里,每日看不见他便是想着,一见着便是觉得心下欢喜,小白说,她喜欢上沈知川了。小白是她养的宠物,一条白蛇。
他说人间外世之事,她便告诉他这青丘万物,她自己的故事。
沈知川本以为不过是个被宠爱至极的姑娘,却是从她口中得知了她的不容易,狐帝为了培养她,在她方学会如何施法之时,便是扔进了万鬼林,当她从那林子里出来时,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修养完后,每日课程便是随狐帝巡游青丘,牢记青丘各处事务,以及和青丘有关的各个部族,在记熟后,便是开始接受青丘的事务,狐帝不再插手。
还只是个十四五的姑娘,她已然是要日日面对叠叠竹册,不得空闲。
许是与她太过亲近,招惹了其他人的妒忌。
那是他作画的第三日,还是一样作画至午时,向狐帝告了辞,还未回到狐帝给他安排的住处,便是被人打晕了。
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了一处林子里,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随便挪动下身子都是彻骨的疼痛,眼前还漂浮着一行字,明显留字之人是算好了时间,等他看完那行字也就消失不见了,“离她远点,不然下次你就没机会醒过来了。”
兮落梅等了许久都未见他出现,本以为是在狐帝那边耽搁了,直到小白来说有同类看见沈知川倒在了万鬼林边上,方知是出事了。
沈知川躺在床榻之上,每日看她衣不解带的照顾着给自己,换药时眼里巴巴挂着眼里不敢掉的样子,听抽噎着说话的声音,还怕自己不开心,一个劲找些好笑的事说,什么东边出了个耳朵装的蘑菇,什么西边哪家不小心夫妻两个换了个性别,心里越发觉得她是那般特别,他非不知情事。
第七日,这日已是最后一日,待画完成他就要走了。
兮落梅知晓他就要离开了,却是越发不敢见他,只敢在他住处的洞外远远看着他作画的身影。却没有发现小白悄悄溜了进去,在他的脚上咬了一口。
画终是做完,只待明日交付装裱,他便可以功成身退,放下了手中狼豪笔,抬头看见了在洞外的兮落梅,恍惚间只觉得她今日格外的娇媚,“你来了。”声音里带着些微喘。
“嗯,我来看看,画好了是吗?”说话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走向他。
看着她走近,鼻尖好似有清香萦绕,撩动着心底那一丝的悸动,沈知川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被自己控制,伸手便是抱了个满怀。
“知川,你……”启唇语未尽,便被封谏。
洞内烛火忽然一闪过后熄灭,而那处却是火热异常。
次日,沈知川离开青丘时,兮落梅未送他,他却知晓昨日是真实的。
兮落梅在他暂住的狐狸洞内,看到了他留下的画,一副开得正盛的梅花,他说过,你的名字里带梅,若有机会便送你一副梅花图吧。
三、
兮落梅靠在他身旁,抬手缓缓拂过他眼角的细纹,缓缓说道:“小白咬你那口带了催情毒,毒中有麻,所以你并未察觉。”
沈知川抬手环着她,笑道:“我也猜到是中了毒,只是未曾想到是你养的那条小白蛇。”不过那时自己是清醒的。
天色忽而暗了下来,唯一的明亮仅剩那一盏青铜灯。紧闭的门扉被风吹开,砰的一声,生生砸在了那墙上。
兮君穿着一身银白色的战甲,手持长枪戾声长喝,“沈知川,我奉命取尔性命。还不束手就擒!”
沈知川抱着兮落梅,仿若未见来人,却回了话,平淡得似乎是早已知晓一般,“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可否?”
一时间狂风大作,迷了所有人的眼。
沈知川低头看着怀里的兮落梅,满眼情深。
“落梅,小白早已将后事告知与我。”
“我知道,是我让小白说的,你会不会怪我自私?”
“那你,是否会怪我当时胆怯?”
你为我勇敢,我怎会怪你为我自私;你为我深思,我怎会怪你为我胆怯,而如今可以相守片刻也已然是知足。
一盏茶的时间,茶尽烛火灭。
十年前,沈知川替暮兮寻一支适合的狼毫笔外出,归来时,在洛河边遇到了兮落梅养的小小白蛇,他在河边听到了那一夜的后续。
那夜兮落梅在沈知川睡后,偷偷用心头血施了术法,只是为了护他周全,只要她在便是无人可伤他。
那夜过后,她在青丘众子民的注目下登上了青丘狐女君之位,一身红衣气势非凡。登位后不久她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在这孤寂的狐狸洞中给了她一丝安慰,只是这个孩子的存在不能为他人所知,每日小心翼翼的。
然而,终是被狐帝发现,逼着她在产下孩子后杀了这个父不详的孩子,于是在那日她躲开进了万鬼林,生下了孩子,生怕被青丘之人发现,便让小白送去青丘外,洛水河边,沈知川那处。
为了这个孩子,她耗尽了一身修为,最后用心头血做下封印,封下了他的青丘血脉,甚至用秘术将将自己一丝魂魄封在了那婴孩身上,而自己近乎魂飞魄散。
十年,她凭着残缺的魂魄,活了十年,大限将至,自己死后,自己所爱之人便是失了庇护
小白告诉他,她的那口心头血已和他的血肉交融,当下有两个法子,一个法子便是他取了那孩子的心头血,和自己的融在一起,那么这孩子便会死去。另外一个法子,便是将他的心头血取出,以秘法困与一物中,让其贴身携带,便护这孩子周全,只是沈知川定然会死。
小白说,她的魂魄还可以护那孩子三年,三年后此时便是会消散。
沈知川已然是泣不成声,为何如此之傻,你为我落入这般境地,我何能苟且于世。
小白教了他秘术,还告诉他,只有在那一日可用,同时以那孩子的血,和你的血再辅以媒介便是可以引出她那一丝魂魄,可见最后一面。
而那媒介便是那副梅花图,图不在,他便新做一副。
沈知川仍是抱着兮落梅,嘴角流出的是一丝鲜红,“可惜了,我曾答应你的带你去金陵,怕是没有机会了。”
四、
暮兮正在金陵城内听这说书先生说着那青丘传奇,没想到这人世间对八荒五岳也是颇为了解。
正是听得津津有味之时,忽而间觉得怀里的狼豪笔一阵发热,他听沈知川的话,贴身放着不敢离身,当下觉得有些异常,寻了一处无人之地,刚想拿出来一看究竟,心头却是一阵抽痛,脑海里是层层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人便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边多了一位白衣姑娘,暮兮轻声问道:“白姨,我能去看看我娘亲和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