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

　　200平方米大的客厅里坐了很多人，我全都认识。是啊，一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总是和蔼慈祥和笑眯眯的。这些笑脸和笑声就像一种毒气，跨越一副又一副的行尸走肉而传承下来。

　　饭桌上也摆放了很多食物，鸡的尸体啦、鱼的尸体啦、蟹的尸体啦这之类的，反正就是这一类，这些动物的尸体真的好奇怪，能让人念念不忘。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现在的话假如看见活的鸡或者活的鱼，就会觉得很奇怪，就会觉得应该弄死它们，然后把它们的尸体化妆成人类喜欢的样子，这样子的话每个人都称赞我。是啊，你看，你杀一只动物，然后美化它的尸体，就会有人来称赞，说你是个不错的臭小子。

　　就像我的姨妈那样，她总是称赞任何人，她什么都称赞，一辆摩托车假如不是冒白烟而是冒黑烟，她就会称赞；一台电视机只要还能看，哪怕不能看，只要还有声音发出来，哪怕只是吱吱声，她也会称赞。现在，她也在这里，她刚刚称赞完一个花盘，看见我的父亲捧着一碟油菜从厨房里出来，她就称赞那碟油菜。

　　“这碟油菜是绿色的！”她说，眼睛都快突出来了。“绿色的油菜，真厉害！”也许在她的认知里，油菜应该是猪肝色的，或者屎黄色的。

　　“菜都上齐了！”我爸说，“大家请上座。”

　　接着，亲戚们互相礼让了半个小时，才坐到了一块儿。大舅舅和姨夫因为谁先坐下的问题，差点打了起来。

　　饭桌一共有两张，一张圆的，一张正方形的。圆的这一张坐的是男人和正在变成男人的臭小子，正方形的那张坐的是女人和正在变成女人的死丫头。

　　可是谁也没有动筷子。我看了看钟，刚过12点，电视机里播放着抗日剧，里面的日本兵的中文说得比中国人还溜。臭小子和死丫头们在低头玩着手机，男人们在抽烟，女人们在聊八卦。

　　“别玩手机啦！”二舅舅跟他的儿子说。这小子刚上初中，正在由一个小子变成一个臭小子。我刚刚升了高一，正在由一个臭小子变成一个男人。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这样呢？”二姨妈说。她没有念过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可她比谁都爱说教。我见过她有一次跟我二哥的狗说教，那只狗后来见到她都会像箭一样跑开，站在几米远之外像是看着一个魔鬼那样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恐慌。

　　“怎么都这么没有礼貌呢？”她说，“上课有好好上吗？有听老师的话吗？啧啧啧，整天玩手机，成绩怎么会好，这可怎么办？念不成书了，以后搬砖也没人要咯！”

　　二舅舅的儿子低着头，白了她一眼，然后把手机收了起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

　　“你伟良表哥还没到……”二舅舅说，“等人到齐了，才能吃。”

　　那小子啧了一句，就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头一直低着。伟良表哥就是二姨妈的儿子，是个医生，30出头就谢了顶，娶了个高挑漂亮的老婆。这两口子很多时候就像传说一样，我每次见着他们，都觉得正在做梦，因为每次吃饭他们必定迟到。是啊，一个文盲家庭，一个农民家族，出了个医生，这就好像在一个垃圾堆里捡到了值钱的垃圾，够吹一辈子的了。

　　有人提议说不如打个电话给伟良表哥，问问他什么时候到

　　“那你们打给他吧！”二姨妈笑着说，她好像在说别人一样，眼神里全是捡到值钱垃圾的那种喜悦和自豪。

　　“打什么打……”外公发话了，“医生是很忙的，他忙完了自然就会来，晚点吃又有什么问题？”外公106岁，干巴巴的一个老爷子，在封建顽固的角落里当了一个世纪的阴影，老是浑身颤抖。他要么就是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反对别人的话。

　　“你们懂医生吗？”外公吐着烟说，“你们知道医生都干些什么工作吗？你们懂个屁，你们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吃吃吃。伟良有出息，不像你们。”

　　外公的狠话放完了以后，女人们也不聊八卦了，姨妈捂住脸，二舅妈一直看着窗外。表妹在玩她的头发，她很漂亮，个子高，就是脑子有问题。但是说她脑子有问题那都是亲戚们说的，因为她老是说脏话，已经16岁了还不会做饭。我倒是不觉得她有什么问题，如果她不说脏话，才16岁就已经会做饭，那就真的有问题。

　　我看着她，她知道我看她，所以她也看着我。

　　“看***。”她悄悄给我发微信，“没见过美女啊？”

　　“我听说你跟3班的鲁九在一起了。”

　　“是啊，怎么了？不可以吗？”

　　“那就是个臭小子。”

　　“你就不是臭小子？”

　　“我没他那么臭，但我臭起来能比他厉害。”

　　“傻逼。”

　　接近1点了，菜已经凉了一半，油菜也不那么绿了，伟良表哥和他的漂亮老婆还没到，打电话的事也没有人再提起。男人们不知道抽了几根烟，抗日剧里面的人打了起来，一个中国人站着让一个日本兵用机关枪扫射，日本兵打完了整排子弹，中国人还是站在那儿，恶狠狠地看着他，身上一点血也没有。

　　“要不咱先吃吧。”姨父说。我真佩服他。

　　外公仍是坐着，在凳子上抖着身子，似乎是在抖着身上的封建顽固的毒气，要把整个屋子的人都毒死。其他人也不敢动，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电视机里传出来机关枪和人的叫喊声、号角声。我盯着桌子上的那只鸡，所有人都在盯着这只鸡看；如果这个世界再奇怪一点的话，那么我敢肯定，二姨夫的鬼魂也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盯着那只鸡看，一家人整整齐齐，一起盯着那只鸡，一起等伟良表哥和他的漂亮老婆，因为伟良表哥是医生。那只鸡被切成许多块，摆得漂漂亮亮的，身首异处却散发着一种让人向往的气味，像行尸走肉闻到血味。

　　外面传来停车的声音，接着车门开启，车门关闭，然后是高跟鞋的声音。传说中的人物终于出现了，我仿佛看见两个光影，从进来的那一刻就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大家都不看那只鸡了，转而看着伟良表哥和他的漂亮老婆，顿时一堆笑脸冒了起来，一瞬间就变得非常热闹，画风变得太快，像在酒吧里跳舞的臭小子和死丫头，大家都好像发疯一样，笑声和说话声夹杂在一起。我听见有人在鼓掌，但我看不见是谁在鼓掌；各种声音，乱七八糟，有人把电视关了，我觉得我好像才刚刚睡醒，一睁开眼睛，筷子们已经在运作了。

　　“工作很辛苦吧？”外公对伟良表哥说，他只有对着伟良表哥才不会说恶狠狠的话，而且表现得很谦虚。

　　“还好。”伟良表哥盛了一碗饭，拼命往嘴里挖，秃顶的头顶渗着一层油光。

　　“你吃多点。”外公又对伟良表哥的漂亮老婆说。

　　“我吃一点就好，我在减肥。”她穿着短裙，又长又直的一双腿紧紧地夹着。

　　接着，所有人谈话的内容都围绕着伟良表哥和他的漂亮老婆，大家忽然对医生这个职业很感兴趣，好像都在一瞬间懂得了医生。大家都笑眯眯的，又嘻嘻又哈哈又啦啦，好像这顿饭是为了伟良表哥和他的漂亮老婆而专门设的，好像这顿饭原本就应该吃得这么开心。

　　我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像这样的饭局，大家都开开心心地吃着动物的尸体，而我，我必须做点什么来让他们清醒，我总觉得这就是我身为一个臭小子的职责，所有臭小子的职责就是颠覆一切。比如我应该把饭桌掀翻，骂一通脏话，好让他们知道吃动物的尸体其实没有那么值得开心的。是啊，所有人都开心极了，只有我在想掀桌子的事。

　　我爸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去，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和其他人一样，就像一个鬼魂，因为他不是伟良表哥，他不是医生，他没有漂亮的老婆。只有我看见他，因为我也是一个鬼魂，我看见他在门外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回来，和我妈暧昧又憎恨地互相看了一眼。

　　真恶心，我想，所有人都在假装恩爱。

　　“有没有可乐？” 伟良表哥抬起他的渗着油光的脑袋，看着饭桌问。我似乎看到一坨腐化了的肉漂浮在屋子里。

　　“去买。” 我爸对我说，“刚刚就想着要买来着，结果忘记了。”

　　“快点去吧…” 外婆说。我已经站了起来，外婆后面的话不是对我说的。“等一下，很快就有了…呵呵…”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她做错了什么，要卖笑赔罪。

　　我本来想走快一点，但我一想到只有伟良表哥才能喝可乐就觉得恶心。于是我站在一个地方，点了一根烟，看着天空，想着那些鸡的尸体和鱼的尸体，想着伟良表哥的秃顶，想着他老婆的长腿，想了很多只有臭小子才会想的事情，我要把这些事情通通都想一遍，才去买可乐。我二哥的狗也在这里，它不知道从哪里过来，它坐在我的脚边，和我一起看着天空。它比我活得更好，因为它是一条狗，狗没有伟良表哥，所以它总是在家里都塞满了人的时候就跑出来，谁也不待见。是啊，谁也不待见，只有伟良表哥有这种特权，因为他是医生。

　　看着我二哥的那条狗，我就觉得，我待会儿买到可乐以后，一定要摇几千遍。

　　这真好。我只有跟狗待在一起才感觉自己更像一个人，因为狗不会说人话，人话能害死每一个人。

　　我买完可乐回来，伟良表哥和他的漂亮老婆不见了。他们真的成了一个传说，我刚刚一定是在做梦。

　　“怎么去那么晚？”我爸几乎要站起来打我。“你伟良表哥都等不及了，走了。”

　　“你伟良表哥很忙的，你啊，一点儿也不懂事！” 外公咬着牙，几乎要哭出来。看得出来，他也想打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说伟良表哥是我的，但我很后悔没有摇这瓶可乐，现在摇也已经太晚了，因为“你伟良表哥走了”，他再也喝不到可乐了，所以大家都觉得可惜，都想哭，像有一个亲人突然离世那样痛苦，而这位亲人的离世是因为我抽了一根烟，把所有期待和美好都抽走了，所以大家都想打我。

　　“今天是我哥的生日吧？” 我说。这是口语化的掀桌子，把生命都豁了出去。而我说的这个哥不是“你伟良表哥”，而是我自己的亲哥。

　　外公哼了一句话，外婆还在咯咯地笑着，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动物的尸体也吃完了，绿色的油菜变成黄色的。

　　“自己生日也不回来，还好意思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大家都等他不是？”

　　“他总得上班吧？” 我坐了下来，裤兜里的手机叮了一声，我没有去看。

　　“上什么班这么了不起啊？要大家都等他？没大没小的，有本事就别回来，有什么了不起。”

　　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掀桌子的念头。

　　“现在的小孩就是不懂事，长辈都这儿了，都跑哪儿去了，不就是上班吗，有那么重要吗？长辈都在这儿，现在的小孩啊…”

　　“不是让你打电话给他吗？”我妈对我爸说，“打了没有？”

　　“没人接。”

　　“哼！”

　　我拿出手机，刚刚叮的那一下是表妹发给我的微信。

　　你死定了。她说。

　　我还在想掀桌子的事，我甚至想到了我掀完桌子以后亲戚们惊骇的表情，以及我怎么叼上一根烟，潇洒地转身。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大的也这样，小的也这样，为什么不好好念书呢？不念书，就这样，伟良都回去了…为什么不好好念书呢，伟良喝不到可乐了…”

　　我于是想起了我还有一个大哥。“大的也这样”的这个“大的”，说的就是我的大哥，今天生日的是我的二哥。我的大哥一年前跟别人的老婆跑了，真是个有出息的家伙，比伟良表哥有出息多了。我记得当时每个人都义愤填膺，正义凛然，好像他们的老婆都跟我大哥跑了一样；还有一些在那儿摇头叹息，又哭又跳，好像他们也想跟别人的老婆跑路一样。而且我大哥也确实很有出息，因为假如我大哥还在这里，他已经掀了桌子，然后指着每一个人的鼻子，骂他们狗逼。他能做到我在脑袋里酝酿的每一件事，然后潇洒地转身。

　　这真有出息。

　　自从我大哥跟别人的老婆跑了以后，所有人都觉得我要步我大哥的后尘，他们已经认定了我以后也要跟别人的老婆跑路，就像伟良表哥以后再也喝不到可乐一样。总是这样，因为垃圾总是结伴成堆。只有“你伟良表哥”才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你伟良表哥”是医生。至于我二哥，他也只是个鬼魂，是个“上什么班这么了不起”的鬼魂。如果他回来得再晚一点，那么所有人都会说，“他也跟别人的老婆跑了。”

　　所有人都会跟别人的老婆跑了，只有伟良表哥不会，因为他是医生。

　　我二哥回来以后，跟所有人解释自己为什么那么晚回来，是因为路上电瓶车没电了，他踩着脚踏回来。他上班的工厂，离家里8、9公里。

　　“不好意思。”他说了多少遍了？我忘了，反正这种话在我听起来就像是掀桌子的信号，而桌子上全是动物尸体的骸骨。他夹了一条油菜，塞进自己的嘴里，无声地嚼着。

　　我看见他的脸上全是汗水，头发也湿了，身上的汗味让我觉得痛苦和煎熬。我的内心顿时涌起一股兴奋，好像掉进了海里差点淹死的那种感觉，在濒死的时候爆发出了最强劲的生命力，这让我热血沸腾，我觉得是时候把桌子掀一掀了。但是我二哥还没有吃完，他饿坏了，所以才一个劲儿地道歉，他饿到没有力气为自己的人生争丝毫的光亮和合理，他饿到只能在这个封建顽固的毒气室里腐烂发臭。

　　我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想着，等他喝完这杯可乐，我就把桌子掀了，然后跟他一起去找我大哥，给我大哥说“你伟良表哥”。

　　但他没有喝可乐，他只是站了起来，给每一个人倒了一杯。他已经被这个毒气室的毒气毒死了，我也差不多了。谁也无法从蔓延了5000年的毒气里逃出来，但是谁也有权利吸毒，并且爱上吸毒。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想掀桌子的事，那一定是我吸了毒，而这种毒具有治愈性，就像行尸走肉闻到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