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天高气爽云淡风清,也是一个举办婚礼的理想季。
大坝村做豆腐的老关要娶儿媳妇了。老关年近六十,做了一辈子豆腐生意。
老关家算起来是村里第一个做生意的。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后,家里有了剩余粮食,老关母亲用农闲时间做豆腐,用提篮挑着去城里卖,换买酱油醋钱。老太太讲究卫生,装豆腐的提篮,盖布刷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的衣服虽有补丁但合体洁净,整过人透出一种干净爽利的感觉。老太太固定在一个地方买豆腐,每到赶场天老太太的豆腐多是回头客购买。
老关在母亲的影响下一样讲究卫生,同样勤劳,娶媳妇后夫妻俩接过母亲的豆腐生意做到现在。他家是村里第一户推倒茅草屋建瓦房的人家。大儿子穆思很争气,初中考上了镇里中学,高中在县里重点学校读书,老关倾其财力供儿子读书。弥补自己没有书读的遗憾。
时间一晃而过,儿子三十出头了,自己头发也白了,豆腐生意交给小儿子打理。
半年来老关心思都用在准备穆思的结婚的事上了。穆思在城里工作时间紧,领取后结婚时间一推再推。小两口本不打算费时举办婚礼,但是在农村那家儿女结婚不请街坊四邻吃酒席,他们可不承认你家儿女结过婚,结婚证不顶用。
老关说对儿子说:“这个家冷清了几十年也要办台喜事热闹热闹。”心想随了几十年的礼也要接着这个机会收回一点。穆思明白父亲的心愿,请了婚假和年假回来举行婚礼。
婚礼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所有房间重新装修一新、买了新家具、请厨子做酒席,请证婚人一项一项落实到位。
可是临了临了,作为证婚人的村长,今天下午接到镇里通知:“明天全县各村村长参加县里组织的脱贫攻坚扩大会议”。村长心里想:“作为村长能够到县里开会也是一种荣耀,以后也是吹牛的资本,虽然给村里乡亲做证婚人也是身份尊贵的象征,还是比不上到县里参加会议有含金量,村里证婚随时有机会。
村长到老关家说:“能给大侄子证婚是我的荣耀,可是我明天县里有重要会议,可惜不凑巧啊。”村长想说:“下回下回,觉得不妥给噎回去了。”
听村长说了这番话愁死了老关,这穷乡僻壤的村子临时到哪里找一个能说会道如村长的人来救急嘛?亲友们七嘴八舌建议的人选都不合老关的心。
老王能说但是形象太差,老张声音不够响亮,老胡声音够大身板挺直但他没有一件称身的衣服,哎……
有人提议请“小李哥”。老关摇头,就是想请,他也不在村里呀。那家伙太爱占小便宜了,帮人做点点事,就想获得好处。证婚这样的大事不知道要你记他多大的人情。
一个年轻人人说:“刚才我看见他回村了。”
老关双手蒙住脸埋在膝盖上。一会儿老关站起来决定去请“小李哥”做证婚人。
“小李哥”可不是小鲜肉,是一刀老腊肉了。他不喜欢别人叫他“老李”,怕把他叫老了,村里人就叫他“小李哥”,他心可受用了。俗话说夸人最高境界是;见人短命,遇货添钱。 在老李身上得到很好诠释。
老李今年六十有三,是村里唯一吃公粮的退休教师。写得一手好字、声音洪亮、穿戴整洁,很符老关对证婚人的要求。
老李退休后老两口在城里女儿家带外孙,平常很少回村,文化人的清高和他的个性使得村里人也不怎么待见他。老关屏蔽了对老李的成见,不能让儿子婚礼“开天窗”。
老关一手拿一条办酒席用的软中,一手敲击老李家院门,推开虚掩着的门。老李提着拖布从大房出来,一脸诧异得看着来客,把老关让进厢房。老李意识到老关有求于己,老李在回村的班车上听说老关家明天娶媳妇,猜想可能与明天的婚礼有关。请吃酒不会送礼的,况且这手信太重。
老关把手中的烟放在茶几上,对老李说:“老哥,兄弟今儿是来请你明天参加穆思的婚礼。”
老李说:“兄弟你太见外了,大喜日子有多少事都指着你定夺,吃酒这种小事打个电话或派个小的来知会一声就成,还劳你亲自上门请。”老李最后一个“请”字说地慢语气重,说完看向茶几上的香烟,抬眼用质疑的眼光打量着老关。
老关仿佛被老李透视了内心,窘迫得说:“原来是请村长证婚人的,但是村长明天有会不能证婚了,特地来请老哥明天做儿子的证婚人。”
老李:“我猜如果不是明天婚礼要开天窗了,我怕是连吃酒都不够格哦。”
老关忙陪笑道:“你老哥不是才回村嘛,兄弟后脚就跟来了。”老关心里虽一百个不情愿求老李,还是放下脸面陪笑说好话。
老李推推茶色金边眼镜说:“证婚嘛,兄弟你是找对人了。这小半年我可没闲着,我在县里参加了老年大学司仪培训班,结业之后在婚庆公司做司仪,我可是专业人士哦。”进城后的小李哥变化真是不小,比以前更有派头,金丝眼镜戴着真像个城里人了。
老李是婚庆公司的替补,公司接活多的时候请他主持收费标准低端的客户。
老关顿时喜出望外。老李接着自豪地说:“咱可是金牌证婚人,经我证婚的新人无不是家庭美满,升职加薪。”说地信誓旦旦,放佛他的嘴开过光,他证婚的人家都会得道神仙一样。
“我可是力排众议,说一定要请到你老哥证婚,穆思光宗耀祖就指着你了。”老关说完两眼湿润,进门时眼底的鄙夷不见了。
“证婚可以,乡里乡亲的出场费打骨折五百”老李道。
“打什么骨折,让你证婚为什么要打人骨折?”老关着急道。
老李:“兄弟你落后了,意思是在城里我出场费一次一千元,你家就开五百,够意思了吧。”
老关心里想:“就请你说几句话开口就要五百块?”五百块我要磨多少豆子做成豆腐才赚得来,老关算不清了。但是心里清楚不请小李哥证婚、明天婚礼就要开天窗。一辈子要强的老关自己知道被小李哥捏死了。
老关说:“乡里乡亲的三百如何?”老关也想打个骨折,不过二百五真的难听。
小李哥见鱼上钩了,怎会让他轻易滑掉。说到:“五百是最低的了。要不你家另请高明。”
五百就五百,为了儿子豁出去了。老关说:“说好了,明天你一早去我家。我走了。”老关说完随手把茶几上的烟拿在手里走了,把个小李哥看懵了,送出去的礼物还有拿回去的?下李哥自言自语说:“明天会不会给我下个套哦。”
二
第二天上午十点,老李前去老关家。
老李一身白色西装浅蓝色衬衣黑色领结,脚上白色尖头皮鞋,茶色金丝眼镜,头发一丝不乱朝后梳着。老李这身行头吸引了过往村民的注意力。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老关家隔壁老王家大婶子说:“老不死的,不晓得又要去勾搭谁。”
老李看看路上朝关家方向去人们,好些年轻人都叫不出名字,前面拄着拐杖慢慢走的老人像是老关大哥,前前任村长。
老李紧走几步扶住走路不稳健的关大伯,大声说道:“大伯,你是去吃穆思的喜酒?”
老关大哥拄着拐杖伸直佝偻着的背,打量眼前这个晃眼睛的人说:“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吃酒?你是谁?
老李说:“我是前村李老根的小儿子明志。”
李老根村里有名的大善人,修桥补路,谁家有大事小情都愿意帮忙,可惜五十多岁时救一个落水孩子死了。
“哎,老哥走得太早了,辛苦一辈子都没有想到福匆匆走了。”老关大伯眼睛湿润了。
在招呼客人的老关看见老李与大哥一道来了,迎出门。
老关家今天装饰一新。大红色拱门上贴着新郎新娘名字,拱门前摆放着一对新人的婚纱照。
地上铺满了迎娶新娘进门燃放鞭炮留下的红色纸屑,门窗都贴上大红对联,通向二楼的楼梯扶手红色粉色气球一个挨着一个。
院墙跟脚是忙碌着做菜的厨子,锅气四起菜香味已飘出来。
院子中央搭起一个高台,铺上了红色毯子,四周摆放一圈五颜六色的塑料花,来吃酒的客人也陆续就坐,磕着瓜子聊天,小孩子你追我赶的嬉闹。
老关把儿子穆思唤出来。穆思一身烟灰色西装黑色衬衣黑红色领带黑色皮鞋,拉着穿红色中式礼服的新娘见过大伯和小李哥。
老李和穆思对着高台指指点点说着,眼里满是兴奋。一会儿穆思把老李引进二楼新房,新房里少了喧嚣声,清净多了,他们可以不用喊着说话了。
新娘给老李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茶水。老李从随身包里掏出杯子说:“用这个环保。”新娘给老李蓄满茶水。
有小孩子来新房叫新郎新娘去见客,老李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擦身边的一只塑料凳子坐下。然后四下大量这间新房,新房比姑娘在城里结婚的房子简陋,但也不失温馨,毕竟只是回家暂时住的地方,还算不错。
窗下书桌上的整齐堆在一起的几本书引起老李的注意。新房里没有其他人,他站起来走过去看是几本什么样的书。
老李弯着身子把眼镜往上推开,看见是一堆只认识字不知什么讲的书,那本《一个人的朝圣》好像在哪里见过。
穆思回到屋里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哈,李老师,来了几个长辈去见了一下。时间不多了我们一起看看婚礼致词好不?”
穆思和老李同时递给对方一张纸,他们相视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接过对方的看起来。
老李说:“穆思这稿子是你写的吗?”
穆思说:我爸说写好给证婚人到时照着念。李老师你也有准备啊?”
老李看完穆思的稿子,不好意思的说:“我那个就是陈词烂调,家家千篇一律。你这个好这个好,就用你这篇稿子。”
老李说:“穆思,我记得你是学理科的,文章写地也这样好,了不起。我一个语文老师惭愧哦。”
穆思:“李老师,我是很认真写的,想给自己的婚礼留下点美好的回忆嘛,就想着好好写一写。老师过奖了。”
老李说:“你结婚还带那么多书回来。”
穆思:“结婚后在家里陪爸妈一久,带几本书回来看。”
穆思打算在婚礼结束在家里陪陪爸妈,在外工作十年,总是匆匆来匆匆去,爸妈都发都白了,是时候要多陪陪他们了。
穆思婚假加上几年未休的年假,足足可以休两个月。但是作为公司高管是不可能的,老总给了他二十天假,但是公司有要紧事要远程处理处理。穆思是带着工作休假,所以带来了几本专业书和一些小说。
穆思准备乘着休假带媳妇好好看看自己小时候摘果捉鱼的地方,每当穆思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城里长大的媳妇总是心驰神往。有空闲的时间看几本书,美美的睡几个懒觉,就是最美的休假了。
老关进来告诉穆思,吉时快到了客人也差不多坐满,可以准备上台了。
穆思伸手做请的手势让李老师先出房门,小夫妻手拉手出来。乡亲们三个人的衣着打扮作派,好像是从电视机里走出来一样,目光随着他们一起转动。
台下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老李伸手压压,开口道:“各位亲朋好友,请听我说几句。今天是穆思大喜日子,我受老关邀请前来婚礼证婚。这是我的荣幸,穆思是个有为青年,很高兴老关给我这个机会。下面婚礼正式开始……”
婚礼现场气氛热烈,老李按照穆思的稿子声情并茂的说着。年长的女性纷纷用纸巾擦眼,纷纷羡慕老关家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老关几次用袖子擦眼泪。
老李下台后坐下与穆思他们一桌吃酒席。老关和穆思给老李敬酒,感谢他让婚礼更加精彩。
小李哥说:“乡里乡亲的,应该的。”老李一边应酬一边努力回想在哪里见那本书。
老关心里想:“虚伪,该当的,你不要收钱啊,几句话就五百。”
老李告辞时,老关追出门塞给他一个红包,老李给塞回去了。老关接住红包,老李背对着老关挥挥手走了。
老李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儿子,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老关想怕是儿子给过红包了,就走进门了。
穆思说:“没有给啊,李老师不是来帮忙的?”
老关不明白小李哥是咋了,怎么就不收钱了呢?回头让穆思给他送点烟酒去表谢意。
三
老李到家脱下西服换上家居服,颓然倒在床上,仰面平躺任由泪水横流。
农村婚庆主持看起来就是讲几句好听的话,夸夸新郎有才华有孝心新娘心灵手巧,羡慕一下当新郎父母有福气有能力,信手拈来。
老李虽然只是个替补主持人,却不失职业操守。昨晚答应老关来证婚后,晚上准备好婚礼讲稿,按照婚庆公司流程在心里预演,很晚才睡着。六十多岁虽不算老,工作一天还是疲惫不堪,老李心情慢慢平复,迷迷糊糊睡着了。
迷糊中老李看见儿子向自己走来。儿子拉着爸爸的说:
“爸爸,你看你白头发都长了那么多了,儿子也该你老享福。”
老李说:“我有什么福好享?我六十多的人了,无孙儿承欢膝下,你整天忙得不见人。看看别人家带着孙子那个炫耀劲哦,你就是给我生个孙女也好啊。”
老李也免不了俗,三句话准能挠到儿子结婚生子事情上去。
儿子:“爸,我回来就是和您商量去女朋友家提亲的。”
老李抱住儿子,激动的说:“真的吗?我真的要有儿媳妇了?”
儿子打趣说:“看把你激动得,不仅有儿媳妇还有孙子。”
老李纳闷了,说:“还有孙子?啥意思,你找了个二婚头?去给别人做后爹?你让我老脸往哪放啊?”
儿子结婚的事着急归着急,儿媳妇的标准底线不容践踏。不求大富大贵人家女儿,起码要是清清白白,勤勤恳恳的姑娘才能做他儿媳。
儿子笑得岔了气;“爸,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娶了媳妇,就给你生个孙子嘛。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既然要结婚,生孩子是必须的嘛。你孙子在计划中了。”
老李高兴的啊,吩咐老伴下厨炒了儿子最爱的辣炒排骨,肉末酿青椒,紫菜蛋花汤,炸一碟花生米,拿出藏了十几年的汾酒。老伴也高兴,不管着老李喝酒。两父子喝了个痛快,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儿子大学毕业子承父业在县里重点高中教语文。工作肯下功夫,把学校当成家,三年后第一次带的毕业班打破了本县教不出清北学生的魔咒。作为县教育系统重点培养人才,工作更重了。
看着与儿子同龄人牵着孩子的景象会羡慕也有点嫉妒。催促儿子找对象多次,孩子都以男子汉先立业再成家拒绝一切乡亲安排。
老李宽慰自己:儿子在事业上拼搏进取,做老子的总不能老是拖后腿,该来的总会来,时候未到莫强求。
后来儿子考上了研究生一走就是三年,今年毕业后在教育局任局长助理。儿子在整合农村教学点考察工作亲力亲为,周到贴心的服务赢得老师们的赞赏。
关系交好的老同事都夸赞儿子,提起儿子老李总是眉开眼笑,感觉自己是最幸运的,有这么优秀的儿子。
然而命运却给老李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让他跌落人生谷底。
一个月前儿子在一次考察中为保护学生被垮塌教室房梁砸伤头部。经过抢救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里,不知道能不能唤醒。
梦中的老李听见敲门声,睁开眼睛,屋里一片漆黑。敲门声执着的响着,伴着“李老师李老师”的叫声。老李知道是穆思来了,在村里只有这孩子叫他李老师。
穆思小两口带着烟酒来感谢李老师为他们证婚。
穆思进入李老师屋里,这是穆思第一次进来。
老李有洁癖一般人他都不让进大房的,有什么事就在院子里说,或者是厢房坐坐。
穆思看着一尘不染,陈设简单的屋子,穿着家居服神情恍惚的李老师,和婚礼上的证婚人判若两人。
穆思上前想拉住李老师的手,老李后退一步避开。
一股心疼涌上心头,穆思尴尬的挠挠头。
老李:“穆思,忙活一天不在家里休息,跑这里来干啥呢?”
穆思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开门见山说:“我爸叫我们给老师带两条烟两瓶酒来,感谢老师帮我们证婚。要不是老师,婚礼会闹大笑话。爸爸在村里也没面子。”
老李早明白穆思来干啥,放在昨天前他会乐见其成。今天见过穆思后,非常羡慕老关。
穆思见李老师距人千里的样子,闲聊几句感谢话告辞走了。
穆思走后,老李颓然倒下。穆思这孩子太像儿子了,多想儿子也能娶房媳妇,陪陪自己。
这些都是奢望,只盼儿子能睁开眼看看自己,叫一声“爸爸”。
老李答应老关去证婚,是想挣五百块钱给儿子凑点治疗费,虽然是杯水车薪,多一点是一点。
当看见穆思的刹那间,仿佛是见到了儿子,一样的成熟稳重一样的有担当有孝心,喜欢上穆思。酒席上想起穆思桌上的那本《一个人的朝圣》,儿子也有一本。
那一刻,小李哥决定无偿帮穆思证婚,把穆思的婚礼当作是儿子的婚礼了却一个做父亲的心愿。
刚才睡着后又梦到儿子出事前父子间的调侃,醒来见到穆思,心更痛,冷脸赶走穆思。
老李躺在床上,沉浸在梦的情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