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之年

  你也许想象得出一辆破旧的越野车在黑夜里行使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的情景。那时四周一定静得让人呼吸缓慢,潮湿的夜风在阒寂的山谷里肆意冲撞,满天的繁星彷佛也带着一丝寒意,微微地颤抖着。两条并不明亮的光路在黑夜里紧张地跳跃,昏暗的灯光像一双野兽的眼睛,机敏而又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前边的路面。汽车嗡嗡的马达声传的并不远,就连在爬上一段陡坡时声嘶力竭的吼声也顷刻间就被黑暗和寂静吞噬了。夜的力量是巨大的,你闭上眼睛在心里想,这种超乎一切的神秘和浩瀚不仅使人感到畏惧,而且使人充满智慧的想象变得异常幼稚。那些自诩为精通万物的人是多么可笑啊!他们看到一只在地上拼命逃窜蚂蚁就会做出千万种解释,而这些解释往往是荒谬的,不可靠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备在胡言乱语中抽绎出真理的能力。试想一下,一间闷热的屋子里,一个极富讲演的人对你讲了一段深奥晦涩的话。其中涉及到了政治、历史、哲学,甚至还有地理和微生物方面的知识,尽管他感觉不错,你听得也很认真,可事实上你却什么也不明白,你的脑子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词语。他说:“……我们的世界不是单调的,四季的更替使整个大地充满了无穷的活力和色彩,不论是寒冷的北极还是炎热的赤道,这种威力无所不在,而它却是人无法掌控的……”他的这段话说明了一个无可辩驳的真理——地球做的不是圆周运动。你满头雾水,期待着他的滔滔不绝尽快结束,而真理却在使人惶惑的“胡言乱语”中早早夭亡。当恐怖的风浪将我们乘坐的小船打得粉碎时,一块破木板或许并不能拯救一个惊吓过度的生命。

  多么奇怪!现在你恍然觉的自己就在一只小船上随风飘荡。那辆越野车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突然间变成了一只小木船,崎岖的山路消失了,一片宽阔的水域在黑夜里涌动。汽车嗡嗡的马达声也听不见了,耳边传来了风的呼啸。现在你是在船上,一只用松木做成的精致的小木船。船上放着两支浆,一支在你的脚边,一支静静地躺在那个陌生人怀里。他坐在船头吸烟,你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脸融进了浓浓的黑夜,你只能从烟头的变化上感觉到他的呼吸。“喂,能不能给我一支?”你向他喊道。船头传来了一阵窸窣声,然后你感到一个东西在自己的身上轻微的撞了一下。你在周围摸索了一会,找到了他扔过来的那支烟。这时黑暗中就有了两个红色的火星在一深一浅地跳动。莽撞的海风涨满了帆,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急速行驶。远处隐隐约约显出了一豆灯光。那也许是海边的灯塔发出的光亮,也许是渔船上的灯光。尽管它是那么微弱,但此刻却让海上的人勇气倍增。疲劳、紧张、压抑都奇迹般地不见了,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两只粗糙的手紧紧地握住绳索。一种无法压制的兴奋在火热的胸膛里膨胀。陌生人扯过帆,船头稳稳地转向了那一豆灯光。

  直到现在,你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可以用香烟来排遣这恼人的寂寞,而你却不能。为什么他不说话?他在想些什么?——也许他在想自己的意中人,对了,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有一个漂亮的姑娘爱着他。那姑娘会像爱自己娇美的面容一样爱他,或许现在她就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牵挂着他。她会抚摸着他送给她的礼物深情的回忆那些甜蜜的日子,嘴角还荡漾着一抹幸福的微笑。当然,她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读他写给她的那些激情洋溢的情诗,如果他会写诗的话。这样的夜晚,姑娘一定辗转难眠,她在想着这个在海上飘荡的人,为他担忧。是啊!海上总是时刻潜伏着危险。奇怪,走了这么长时间,灯光怎么还是那么远,仿佛船在原地没动一样。哦,一定是视力出了毛病,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有时距离也会变得捉摸不定。

  应该是晚上十一点,你在街上遇到了陌生人。那是条繁华的步行街,清一色巴洛克式建筑,街中心矗立着一座高达三米的马可波罗雕像。你从一家名叫“君士但丁堡”的酒吧里走出来,霓虹灯晃得你眼花缭乱。对面服装店的歌声让你想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首摇滚,忘了歌名叫什么,歌词好像是这样的:

  我坐在土地上,我看着老树上,树已经老得没有模样。我走在古道上,古道很凄凉,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往。我不能回头望,城市的灯光,一个人走虽然太慌张。我不能回头望,城市的灯光,一个人走虽然太慌张。

  ……

  这时,那个男人走到你面前惊喜的握住了你的手,那双手很有力,你感到了一丝亲切的疼痛。你记不起他讲了些什么,那些词句在你脑海中飞快地逃遁了。但有一段时间,你很清醒,耳边没有歌声的鼓噪,眼前也没有霓虹灯的旋转。你又想到了他。这次你坚持认为在酒吧门口他什么也没说,好像也没有握手,一切都是生疏的,同时又是不可思议的默契。他凝视了你约十秒钟,但你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想起来了——是你对他讲了一句什么话,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之后你们并排来到了街头,他走到一辆越野车旁熟练地打开了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于是你就进到了车里面。

  汽车穿过市区来到了郊外,你透过车窗看到了外面稀疏的灯光,脸上掠过了一缕惊慌的神色。你想说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来。突然,汽车好像转了个弯,因为一下子灯光离你很远了,路也变得颠簸起来。几分钟之后,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车窗外面一片漆黑。

  等一等,那是什么?——忽明忽暗,摇曳不定。是一座灯塔?不是,山谷中怎么会有灯塔呢?也许是一户人家的灯光,但为什么一闪一闪的呢?黑夜原来是神秘的,辽阔的,充满想象力的。如果你认为夜空中的那些明亮的天体是永恒的,是孤独的,那么你的看法一定会受到最严厉的批判,并在一片指责声中仓皇逃窜。

  你应该为此而满面羞惭,那些荒唐的想法难道还不能使你手脚冰凉吗?就现在来说,北斗七星在西北位置,可若干天以后,它们还会在这吗?为什么你总会被一件东西的外形所迷惑,从而做出了不切实际的选择,要知道,这件漂亮的东西在价值上上也许远远不及那些外形丑陋的。当然,你会从审美的角度找出一些观点来反驳,也许你还会说服我。你的学识渊博,见解独到,而且言语犀利,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可是,年轻人,请听我说,即使你的辞令打动了我,让我心悦诚服,但我清楚的知道,我不是对你口舌的屈服,而是对不容置疑的真理的敬仰。北斗七星,它们是多么有序和谐啊!这真是一件杰作,一件无可挑剔的艺术品。造物主的智慧无所不及,令人甘拜下风,不论是天上,还是地面,这种蕴含着奥秘的有序和谐处处可见,遍及整个宇宙。……你说什么?——灯光。哦,我也看到了,但我不能肯定那就是灯光,也许是别的什么。……你看它那么有规律的闪烁着,这座山上有一些信号塔,可能那是信号灯。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去一个村子里做一项关于方言的调查,晚上回来的晚了,而你又忘了带手电灯,于是你在旷野里迷路了。虽然你对这一带比较了解,可黑夜遮挡了你的眼睛,你依然很难找到回去的路。你拿出打火机俯着身子艰难地辨认着地面,就在这时你抬起头你无意间发现左前方有一个东西一闪一闪的,开始你并没有在意,可后来你猛然想到了白天来的时候在路边看到的那座移动信号塔……没错,是信号灯。你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样变得激动起来,你磕磕绊绊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再后来,你找到了路,在午夜的苍凉中回到了家。

  汽车的马达声变得急促低沉起来——是在爬一条长坡。你的思绪像水一样缓慢地流动着。那次就是在一条坡度不大的斜坡上,你意外的遇到了一个骑三轮车的老人,车里载满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而使你更感到意外的是,她骑着一辆别致的自行车跟在后面。奇怪,她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老人是谁?你满腹疑惑地跟着他们走过了一段砾石大道,然后拐上了一条铺满黄土的小路。后来,他们停在了一排温室棚房前面。这就是他们的家,你暗暗想道。你听到他们说话了,原来那个老人是她的爷爷。阳光在她白皙的脸上起伏变化,空气中飘满了一股醉人的馨香。你仔细地看了看周围,你豁然发现这个地方是那么熟悉。——想起来了,那斜对面不就是自家的房屋吗?很多年没回老家了,样子还是没变,和梦里的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你显得有点激动不安。她——那个让你迷恋的女孩,近在咫尺。是的,一切都有了转机,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难道这沉沉的黑夜使你丧失了同一个年轻人交谈的勇气吗?不要忘了,你的身边还有一个同你一样被黑暗和寂寞裹挟的人,他需要一种强劲的力量来冲破弥漫四周的重重叠嶂,而你也需要。你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你的声音犹如鸟的啁啾一样令人沉醉。不论是在拥挤喧嚣的市井街头,还是在高朋满座的大厅广厦,你从没有因为语言的滞塞而苦恼过。它们只会给你带来满心的愉悦,而不会使你眉头紧皱,喉咙喑哑。现在,有一个问题深深地折磨着你、困扰着你,它像一声尖利而又连绵不绝的嚣叫在你脑中回旋,时而激越,时而舒缓。你恍惚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你的五脏六腑割得鲜血淋漓,疼痛消失了,肉体也消失了,灵魂离开了这肮脏之地,变得无比轻盈、无比洁净,像一片黄昏时分飞舞的柳絮,飘过孩子的头顶,飘过金黄的麦穗,最后落在了宁静的湖面上。那是冥思苦想却毫无头绪的沉重与恐惧,是追溯往事的眷恋与难堪。你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逼到一个阴暗的墙角瑟瑟发抖,任何抵抗都是毫无意义的。抽掉了生命的核心,你形同一只精巧的木偶,任其摆布。“……为什么你用无神的眼睛看着我,你的目光如此黯淡,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听到了,那一定是大海吼叫,它震得我脚下微微颤动。你不用告诉我什么,漆黑的海底必是我的葬身之地,我将与泥沙、珊瑚、水草、岩石共眠……”

  是我在呼喊吗?为何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另一个世界里的图景?汽车在山谷里走了约三个钟头了吧!凉风吹拂着我的头发。为什么刚才我听到了大海的吼声?我觉得自己沉到了海底,开始还能看到一点光亮,可到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答应过年轻人天亮之前到达荆关镇,现在看来恐怕是不可能了,油表的指针快要掉下来了,最多再走一个小时汽车就得抛锚。对了,我不应该只顾开车,应该跟他聊聊,聊什么都行,这样的年轻人最怕寂寞。

  你摸着锈迹斑斑的铁锁,目光越过院门上的栏框看到了一幅苍老的容颜。满院的野草没过了膝盖,沟沟缝缝都是一派蓬勃的生长力。童年的记忆和眼前的事物重叠了,你觉得时光像是倒退了十多年,布满尘土的门窗突然间神奇般的散发出一片光辉,满院里漂浮着一股熟悉又亲切的气味。这时你转过头看着对面不远处的那一排温室,旁边几棵高大的梧桐在它上面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微风轻拂,碎影婆娑。你记得没错,她是在一个很远的城市,那个城市的名字总是让你联想到一条蜿蜒迤逦的小河。然而,现在,她就在你家对面,那一排白色透明的塑料棚屋承载着她娇美的身姿,那里一定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和蔬菜,当然,还有一个年轻的憧憬。可是你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是一种幻想,一种——也许是思念。

  “你在想什么?”“没想什么。”“不,我觉得你一定在想什么,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的心思不在这杯酒上……”“是吗?……或许吧。”——你说的没错,我在想一个人,一个让我无法释怀的人。我忘了她的面庞、她的身影、她的笑容,我只记住了一个模糊地轮廓,它使我开始了一段坎坷的旅程。而我知道,我永远走不到终点。现在,你应该能明白为什么我对酒失去了兴趣,它没能使我忘掉一切,反而增添了忧愁。你们真是太愚钝了!肤浅的人啊!当你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你们可曾注意到那暗黄的液体中还渗着泪和血,渗着人世间最凄凉的无奈与呐喊。“君士但丁堡”——多么诗情画意又充满历史感的名字!它属于午夜狂欢的人们,属于冷眼旁观,属于醉意朦胧的暧昧,可它不属于满目悲哀的蓬头垢面,不属于同情怜悯,不属于举止仓皇的淳朴。“你醉了。”“不,是你醉了。”

  汽车驶上了一段稍稍平坦的路面。

  “你在野外露宿过吗?”“有过一次,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哦,是吗?那一定很有趣。”“我们总共六个人,四个男生,两个女生。是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座山上。我们搭了两个帐篷,前面点了一堆篝火。那天晚上风不是很大,圆圆的月亮挂在头顶,我们围坐在火堆周围,轻声地聊着天。后来有人提议讲故事,于是轮流着每人讲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你想不想听听我讲的故事?”“讲吧,我听着。”

  我是最后一个讲的。我认为他们的故事或多或少都有些虚构,尤其将那些最使人动容的地方篡改成自己的臆想。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每个人都有一些只愿自己知道而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我的故事是原汁原味的,没有虚构,没有篡改。好了,我现在开始讲了……

  五年前的一个秋天,也就是我大学的第三年。有一天,一个朋友要我帮他到一个书商那里拿一些早已定好的书籍,他给了我地址和联系方式,嘱咐我一定要快去快回。于是傍晚的时候,我走了约半小时来到了那个地方。那是一条僻静的街道上的一个幽暗的小巷,两侧院墙里的树木都已枯黄,落叶铺满了整条巷道。我进去的时候感到了一股冷气从脚底传到了全身,枯叶在脚下簌簌作响。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是一个躲避了喧嚣与纷争的地方,它里面的一切都应当是纯净的,是朴素的,是与世无争的。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我的预感是错误的,至少是片面的。如果我从那个书商家里出来就走出这条巷子,那么我相信是什么也不会发生的。但命运有时就暗藏着无数纯粹的偶然,你躲不掉。那是一段美妙的钢琴曲,悠扬婉转,沁人心脾。我出来的时候,那段音乐正在狭窄幽静的巷子里飘扬。我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了。你不知道,那时太阳刚刚落山,夕阳的余晖静静地洒在巷子里。那段音乐像一双柔嫩的手抚摸着我,又像一句句喃喃的细语在耳边流淌,我的心里顿时犹如打开了一扇紧闭的门,光辉四射,变得无比激动。我浑身微微地颤抖着,心脏急剧地跳动着,但呼吸却是平缓迟重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我觉得自己像是洗去了一切罪恶,变得又像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的那么洁净,那么毫无杂念。我泪流满面,心里暗暗地生出一些力量。说不上什么原因,我一听到它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我站在那里,沐浴着天籁之音,泪流满面。微风轻轻地翻动着地面上的落叶。

  我说不上那段音乐持续了多长时间,总之,后来,一个圆润甜美的女音伴着钢琴曲在歌唱。她唱的很认真,也很投入,这可以听出来。我擦干脸上的泪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循着音乐来到了一座小院门前。现在,我听得更清晰了,仿佛就坐在弹唱者的对面。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突然间我生出了一种想见见她的冲动,并且愈来愈强烈。这个想法一旦牢牢地抓住了我,就急不可待地催促着我去探个究竟。我决定在门口等她,我没有唐突的去敲门,我缺乏勇气和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而且,我也认为,在这种时候贸然去打扰,是一种对艺术的不尊重,是亵渎。

  我在门前静静地等着。天边最后一抹红晕也消逝了。我记不清等了多久,后来那扇暗红色的大门发出了吱呀一声,一个穿白色T恤黑色短裙的女孩走了出来。果然,她长得很美。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美,没有任何装饰,是一种朴素自然的美。我惊呆了。她关上门,朝我望了一眼,然后从容走出了巷子。

  接下来我要讲的简单一些,重复的言语是让人厌烦的。从那天以后,我的生活便开始了一种新的状态。我几乎每天都去那个巷子在那座小院门前等她,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总之,我无法约束自己的行为。这样过了约有一个月,我始终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我只是在远处看着她出来,又看着她离去。我感到自己像是在一只逆流而上的小舟里,拼命地往前划,不断地接近源头,但却触及不到。在追溯源头的过程中,我开始了对信念不可名状的苦痛,一副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我的身,我必须解救自己。我决定给她写信,告诉她这些天以来发生的事。我写了整整十页,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最真挚的情感。我将这封信揣在怀里,想找个机会给她。但说来惭愧,我一看到她,那些准备好的言辞就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纷纷逃走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事情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它有着根深蒂固的复杂性,正是由于这种荒谬的逻辑,人们的头脑中才多了一股陈腐之气。几千年来,为了除去那些病秧污垢,流的血足以浮起一艘万吨巨轮。但当你站在一派繁华的背景中时,你会禁不住满腹悲哀,历史在前进的同时也在重复着过去。……你看,我说的远了。我没有当面把信交给她,我缺乏的不仅仅是勇气。可事情并不会就这样草草结束,那封信最后还是到了她的手上。我通过那个音乐老师的妻子,也就是那座小院的女主人把信转交给了她。

  你简直不能理解那时我是一种什么心情。我看着她窈窕的身影在巷子尽头消失,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苦涩。深秋的寒意向远处蔓延,失落和对自己的愤恨浸透了全身。我手里牢牢握着那封信,怀着杌陧不安的心情站在那里。我该怎么办?就这么回去吗?难道你还要让这种痛苦继续折磨自己吗?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质问着自己。就在这时,那扇院门又打开了,出来了一个约摸四十岁的女人,她白皙的脸上两道修长的细眉特别引人注目,眉宇间似乎还隐隐透着一种高傲的气质。她用奇怪又充满质疑的目光打量着我——她面前的陌生人让她感到了一种不安和诡异。就在她要关上门的时候,我猛地冲到了她的面前,紧紧地抓住了门框。我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啊?她的脸上浮着一丝惊慌,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喊出来。“请原谅我的不礼貌,如果道歉能使您宽宥我的鲁莽,那么就让我表示我深深地歉意吧!……我无法向您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总之我是一个怯懦的人,直到现在我都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不过没有关系,您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切。……说来羞愧,这件事还得劳烦您,但我知道您是不会拒绝的。没错,为了她。想想看,还有什么能使一个年轻人沦落到如此地步呢?……”说完这番话,我将那封信交给了她。她疑惑的看了看手中潮湿的信件,然后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投向了巷子的尽头。“放心吧,我会交给她的。”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会意的微笑。

  你一定认为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我的信打动了她,我解救了自己,然后……不,事实上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在信转交出的第三天,我又来到了那里。可令我奇怪的是,我没有听到那熟悉的钢琴曲,整个巷子静的让人疑窦丛生。我从下午四点一直等到天黑,仍然没有见到她出来。尽管我努力使自己相信她一准是被什么事给耽误了没能来练琴,但我依然感到有一团沉重的东西堵在胸口,像一块岩石压得我喘不过气。连续几天,我都在那个小院前徘徊,我盼着她出来,但结果却很令我失望,他一直没有出现。似乎从那天以后她就蒸发了,从我眼前消失了。我无法忍受这种漫长的杳无音讯,我决定去那里弄清楚一切。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敲开了那扇门。——是那个女人。她的眉宇间不再有昔日高傲的神色,脸上布满了憔悴与忧郁,像是经历了一场深重的浩劫。很显然,她明白我的来意,没等我开口,她就缓缓说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看到了今天的这个结果,我很清楚,她会毁了我们这个家。但我怎能违逆他的意思呢?我对他向来都是百依百顺,从来没有阻拦过他做任何事。说到底,他是个好丈夫,他一直对我很好,什么事都不瞒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教一个学生弹钢琴这终究不是一件错误的事,相反,这是值得令人钦羡的。想一想,我能说什么?难道要让别人说我心思狭隘,无理取闹吗?不能,我不能让别人这么说,那对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来说是一种侮辱,是一种嘲笑。我接受了现实,他也就离我远去了。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这一切我全看的清清楚楚。我是学音乐的,但现在我讨厌听到音乐,讨厌看到那架钢琴。……那天下午,我把那封信转交给她时,我看到她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惊讶。我想,她或许会被你打动,要是这样,我的忧虑也就不存在了。可是,我错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她那里会想得那么周到。那封信在他们之间切开了一条裂缝,于是再也无法弥合了。自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来过。你也许不会想到,结局竟然是这样。现在,他也走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你听到了吗?是钢琴声,是她在唱歌。没有想到,一切竟都是为了音乐……”

  我应该告诉你结局。在我把信交给那个女人后的第四天,那个女孩在回家的途中不慎失足落入了一个飘满水藻的湖中,她的尸体天亮时才被几个过路的行人发现。而她的老师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在一个雾霭蒙蒙的清晨离开了那个女人到一个很远的城市去了。

  应当承认,我的故事讲的并不是很好,我忽略了很多细节,而且在高潮部分一笔带过。我的想象力并不丰富,我无法将那些听来的过程描述的绘声绘色。那是杜撰,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虚伪,是一种有失尊严的讲述。

  “我对你说过,天亮之前一定到达荆关镇,现在看来,那无疑是一句轻率地承诺。汽油快燃尽了……这真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那时天边微微泛出一线灰白,火堆还未熄灭,微风吹的灰烬一亮一亮的。我的故事讲完了,四周一片沉寂,大家都不做声。他们有的看着天边出神,有的抱着双膝低着头在遐思。后来,一个女生说‘去看日出吧,’于是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朝前边走去。”

  “你知道荆关镇吗?……那个地方真不错,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要去一次那里。鲜美的大闸蟹,水灵灵的凤焦梨,香喷喷的糖炒栗子,哪样都让你尝一次就再也忘不掉。可是——这次去不了了,车快没油了,路还长着。”

  “我记得在一本画册上看到过一幅有关日出的摄影,那是在大海上,一艘小渔船飘荡在燃烧的海面上,背后是半轮巨大的红彤彤的太阳。那副画面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以至于那天早上我们在山顶上看日出时,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幅海上日出图。”

  “其实,这个时候来荆关镇的大都是些外地人,是像你我这样来品尝美味的人。什么都讲究个时节,那些蟹啊,梨啊,都不例外。错过了这个时节,就不够味了。”

  “艳丽的霞光洒在身上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种感觉曾在梦中出现过。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就像现在一样,我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使我惊讶的是,那些散乱的天体摆出了一些有规律的几何图形,他们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高速旋转着,不停地变换位置。后来,所有的星体都围绕着一个巨大的红色星体旋转。就是这个梦境让我感到了恐惧,醒来时浑身战栗不已。”

  “总会有办法的!天亮了一定会有车辆从这条路上经过,我们可以搞到一点汽油,最多再有两个小时就到镇子了。”

  “任何事物只有达到均和才是最美的,极大地反差会让人产生惊惧,尤其是对于运动的东西,比如我们头顶的这些天体。但是有人反驳说,对美的追求不在于表面,而在于内涵,极大地反差正是其内涵最强烈的表现形式,它能唤起人的共鸣和热情。这样讲固然没错,可是抽象的东西有时也会招来指责啊!”

  “夜有点凉,系上衣服的扣子。……抽支烟吧!再耐心等一会,天快亮了。”

  你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

  “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哦!……”

  黎明前的黑暗是惆怅的、轻盈的,它对露宿荒野的人已没有任何威胁,东方惨淡却又凌厉的微白撕开了一道裂口,黑暗徐徐褪去,残星也渐渐隐匿了光辉。层层堆集的云朵多像浪花啊!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光滑的崖壁,隆隆的水声让人震耳欲聋。你沿着柔软的海滩漫不经心的走着,细碎的沙粒上让你感到了一种舒畅的惬意。你不时地侧过头朝海面上望去,浅蓝色的地平线也在一上一下地起伏。在一个到处是岩石的海湾,你发现了一艘破败不堪的小船,船身基本上被毁,一些碎木片散落在白晃晃的岩石摊上。这是一条被风浪打碎的渔船。它的主人在哪?它为什么会遭此厄运?如今,这斑驳的残骸掩盖了一切,腐烂的木片遗落岸边,日夜被海水浸泡着、冲蚀着,风吹日晒,一点点地被蚕食,直到痕迹全无。到那时,谁也猜不到这个地方曾发生过什么,有关这艘渔船的一切都将永远消失,永远离开人们的脑际,变成一页白纸,任其涂抹。

  可是,人的想象力是多么丰富啊!。在一个时间混乱的早上,你猛然想起了一首描写一场古老的战争的十四行诗,为了准确无误地把它写下来,你在阳台上反复吟诵了几遍。你找出了一只久已不用的钢笔,吸满了墨水,在一页病例的背面写了几行。这时,你惊奇地发现自己写的根本不是诗,而是一些蝌蚪状的符号,对了,是五线谱曲。你心烦意乱地扔下钢笔,把那页纸揉成了一团狠狠地抛出窗外。天空阴沉着脸,一群雨燕在厚重的云层下疾速地穿梭。你凝视着窗外沉思了一会,然后重新撕下一页病例开始写那首诗。——大海碧波万顷,数千艘战船陈列在海面上,樯桅耸立,刀戈如林。可是转眼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海上掀起了万丈巨浪,战船被拍的摇摇晃晃。不到一个时辰,几乎所有的战船都葬身海底,无数碎木板、旗帜、甲胄漂浮在海面上……你将这首十四行诗压在卧室的台灯下,穿了件黑色的外套,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走出了屋门。但是,晚上你回来却发现台灯下的那页病例意外的不见了,你找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找到。你试着重写一遍,可你什么也想不起,几个钟头过去了,纸上仍是一片苍白。

  ……

  “后来呢?”

  “后来,我们等到下午四点才遇到了一辆运煤的车。那个司机人还不错,很便宜的卖给了我们半桶汽油,还给了我们一盒烟和几瓶矿泉水。天黑之前,我们就到荆关镇了。”

  应该说清楚,在我二十岁生日的那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一个陌生人把我从一家酒吧门口接走去一个叫荆关镇的地方。我们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菱越野车在黑夜里颠簸,那段路很长,走了差不多整整半夜,但在天亮的时候汽车没油了,于是,我们搁浅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到达荆关镇,至于那辆运煤车和半桶汽油,纯属是我虚构的,因为,我还一直念念不忘那鲜美的大闸蟹和水灵灵的凤焦梨。

  还有,那个故事并没有讲完。看完日出后,我们重新回到了宿营地,这时阳光洒满了整个山头,草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摇摇欲坠。那个提议去看日出的女生走到我身边,悄悄地问道:“你从那里回来后有没有去看过她?”我心里一震,说道:“去了,白云山墓园,是那个女人告诉我的。”

  我记得那天早上出来的时候,路边的草坪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满大街的落叶在脚下哗哗作响。我来的很早,墓园里还没有人,四周静悄悄的,不时传来一两声鸟的鸣叫。我将一束鲜花轻轻地放在她的墓碑前,在那里默默地站了约半个钟头。我想到了那条幽静的巷子以及悠扬婉转的钢琴曲和甜美的歌声,它曾一度让我深深地着迷,又使我在若干个白天和夜晚深受煎熬。后来,我想到了那封信,也许那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再也无法去重复,就像那首钢琴曲,仅是一个藏在心底的旋律,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如水一般涓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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