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田,如芭蕉叶上的纹路那般,我将头枕在田埂上,仰望天空。
偶然一个声响,“咔”一颗豌豆顺着我的身体滑落,凉凉的抚过我的脸,落在土里,望着我。
将它放在手心,握紧,不知不觉睡着了。
“花儿,那边有一颗豌豆,你把它捡来给阿公。”一个挂着嘟嘟脸,两腮像桃花开在脸上的小女孩顺着老人指的方向,一步一跑,一跑一跳的往视线延伸外挪。
“咔”一下,醒了。又有一颗豌豆从豆荚里蹦出来了,它们是否在里面的小天地里闷了,还不等农民伯伯来采收,就自顾自的跑出来了。
那个下午,我携着一颗豌豆遇见了他——那个在我能开始能拾豌豆的时候离去的祖父。
他蹒跚着身子,左脚重重的一步,右脚轻轻的一步,手还不时前后摇摆着,手上的茧子就像有许多小丘陵屹立在土地上高高低低的起伏着,满是土地的味道。
他说:“只有土地才是最忠于你的,它永远不会背叛你。”从小整个家里的人就把土地摆在了像他一样受人尊敬的位置。尽管有时候很不理解他。
就在田埂上开满豌豆花的时候,他几乎也不允许年幼的我摘一朵来玩玩。只是永远的牵着我的手,紧紧的,不管我疼不疼。而在豌豆成熟的季节,除了自家田里的,他总是会带着我,拿着个瓢,在人们走过的路上捡豌豆,每当我拿着一颗豌豆放到瓢里的时候,他总是会心一笑,摸摸我的头。其实我只是喜欢豌豆落在瓢里的那个声音。
山上的土地和河谷的土地耕种的季节总是分开的,所以,在豌豆花开满地的时候,家里人都上山翻种。因为年老,他是被安排在家中照顾我的,可是他总不愿意。就带着我去和母亲他们一起,然后把我放在田里,只在把大烟竿从腰间拿出时,看我一眼,又继续低着头忙。
山上的田都是人力开垦出来的,很陡。而山上的田里因为水源不充足,都要自家建个小水池来蓄水,好让干旱时自家的庄稼能吃上水。大人们还在挖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他们准备来年开始种果树。在树下栽种一些豌豆,这也合了他的意。可是我却很不幸的掉到了他们蓄水的池子里。
在村子里,三岁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了,我曾经被他绑在腰间去下到池子里,他去割水草,而我顺便去和水中的自己玩捉迷藏游戏。可是这一次,只有我自己在池子里边。母亲说,当时你爷爷的样子把我们都吓坏了,就像一头向山野狂啸的狮子。
父亲虽然没有直说,但还是话里带话的说了他几句,家里人都知道,他心里是疼我的,但他还是只说了一句话,“只有土地才是最忠于你的,它永远不会背叛你。”虽然家里人一直都知道土地的重要,可是父亲总还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之所以不让他下地干活,是想着他应该安享晚年,而且村子里的人又会怎么说他。而母亲在看到我被捞起来的那一刻,已经跌坐在了那个她自己挖的深坑里。
父亲想着别人会怎么看他的念头,母亲想着怎么会有人还想着人不如土地,还有最顽固的爷爷,他其实只想他自己留给我的,是那些他觉得会永远被我拥有的东西,只是这些,我当时不知道。父母亲也不知道。
直到震惊中外的那场地震,这座小城一夜成名,这段时间也成为了村子里“最热闹”的时节,让我真心以为他只是出了远门。尽管地震的强度很大,但没有给这个一直偏隅一方的人们很多的打击。他们一直都靠着自己的信念活着,靠土地活着。
他离开了,他本来要去看看他这辈子作为伙伴一样的土地,看看他留给自己孙女的财富,看看豌豆刚冒出新芽时的模样,他曾经说我长的跟豌豆神似。或许那一刻他的确会很骄傲神气,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自己的屋子,就开始天摇地动,他往回去牵我的手,可是淘气的小孩其实早就在外面,本来我是要偷偷跟着他出门的,可是我被吓坏了,只会呆呆的站在那里。等我的哭声响起的时候,他已经面目全非了。而这些也只是母亲在我长大后,才敢让我知道的。
那几天,一家接着一家,挂起白灯笼,一家接着一家,开始去召唤亲人的灵魂,那几天,其实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几天。然而这些刚开始我全然不知。
母亲说,他去捡你最喜欢吃的豌豆了,他肯定以为你长大了,能吃很多,所以要捡好几天才回来呢。可是等到我们住进了新房子,还是不见他的身影。
我不懂,只是换不同的地方,寻找他。我钻进鸡笼和小鸡斗嘴,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拉我出来;我跑很高的楼梯,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可他也没来用两只大手托着我的胳肢窝将我抱入怀中;我看见邻居的小女孩爬到祖父的脖子上骑着的时候,我大声叫他,可他再也没有出来了。
我开始大声的哭,莫名的哭,每天手里紧紧握着一颗豌豆,想着在哪里遇着他,我就要爬进他的怀抱,拿给他。我知道,他会笑着夸我,摸着我的头。
没有人知道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在人群当中这头望望,那头看看时的心情,大人们都以为在这样的年纪,几乎连记忆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什么都没有。
可每次等放学以后,我只喜欢坐在田埂上,把脚吊在田埂边,或者将头枕在田埂上,见证豌豆从灿烂的花朵转眼成为我手中的豌豆。
我依然携一颗豌豆,我想某一天我会遇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