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多少年了,阿迷?”
“十二年了吧,我遇见你时,你说你已经死去六年了,而我已经陪伴你六年了。”阿迷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透明棺材旁的石头上漫不经心的晃动着双腿。他的眼睛在暗沉沉的洞穴里闪着幽蓝的光,一袭及膝黑色长袍微微飘动,脚下有暗红的血液的在悄无声息的流动。
“啊,这样啊。”
“嗯,是的。”阿迷点了点头,对着棺材里的庄晓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一眼看见庄晓胸口上的水仙,便问:“今天的水仙花喜欢吗?”
庄晓僵硬的躺在那冰冷的透明棺材里,是个六岁孩童的模样,穿着一件血染就般的大红公主裙,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一丝眼白,黑漆漆的瞳孔仿佛要把整个宇宙给吞噬了一般的疯狂旋转着。她不用嘴唇,发出的声音其实是含糊不清的,但阿迷就是能听的懂。
”喜欢。”她说,瞳孔旋转的慢了一些。
阿迷跳下石头,血水四溅,在晃动的烛火里,仿佛是开出一朵转眼即逝的妖艳而诡异的花。他就那样赤脚踩在没过他脚踝的血水里,伏在棺材上,认真的去嗅那水仙的气味。片刻后,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这花的香味越来越淡了。”
庄晓没有回应他的疑惑,他也不在意,盯着她旋转的瞳孔看得入了迷。
“阿迷,明天带些玫瑰来吧,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很想看看的玫瑰的样子,也想闻闻它的味道。”
“好的呀,那水仙还要带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玫瑰的香味能不能遮住我身体的腐臭气味,要不,还是带吧。”
“好的。”阿迷拿了一朵含苞欲放的水仙插进庄晓乌黑的头发里,说:“很美丽。”
庄晓不说话,但她的瞳孔旋转的更慢了些。
“天亮了,我该走了。”
“再见。”
阿迷从不说再见,即使庄晓从一开始便对他指出过这一点,并委婉的请求他每一次离开时要说,但他总是无法说出口,仿佛这是一句被他的嘴唇所诅咒和禁止的句子。
其实阿迷少有迷茫的时候,因为一个问题在他脑海里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而在他单调甚至时常空白的生命里,能够遇上的问题也是少之又少的。
不过,倒有两个问题却时不时的要去骚扰一下他,一个就是不会说再见的事,另一个呢,就是他是怎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问题。
他已经完完全全的忘了遇见庄晓之前的事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更不清楚自己来自哪里。他的意识仿佛是在突然间启动的,启动的时候就是他站在山洞口的时候。
六年前,他穿着一袭黑泡,光着脚,站在还堪堪没过脚尖的血水里,手里拿着一束新鲜的水仙花,然后什么都不想的走进山洞,见到了那口透明的棺材。
那时候棺材里的庄晓还是个初生婴儿的模样,僵直直,一丝不挂的躺着,黑黢黢的瞳孔旋转得看不出轨迹。
阿迷没有恐惧,甚至连惊讶都没有,他把手里的水仙花放在那婴儿的胸口,然后就听见婴儿开口说话了。
“我已经死去六年了,但我今天才知道。”
“噢,怎么发现的?”
“从我妈妈的眼睛里。今天是我六岁的生日,我央求妈妈给我买个生日蛋糕,但妈妈只给我买了六根蜡烛,蛋糕没买。在我吹灭蜡烛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妈妈瞳孔里有一副棺材。于是我问她那棺材里躺着谁。她说,就是你啊。我又问,我什么时候死的,她回答说一出生就死了。原因呢,我出于好奇问她。她皱了皱眉,没有再回答我。然后我说,我在棺材里什么样子,妈妈有些不耐烦,她把眼珠子转动起来,直到黑珠子全都不见了才停止,然后对我说,皱巴巴的,像个猴子。喏,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是不是会有点羞羞脸呢。”
她最后一句是对阿迷说的,阿迷仔细的想了想,但也不超过一分钟,然后说:“还行吧,每个刚出生的小孩都这样,不过,你已经死去六年了,算起来是个六岁的女孩了,该有件遮体的裙子什么的了。”
“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你说,要件什么裙子好呢?”
“公主裙吧。”阿迷脱口而出,仿佛这句话早就已经被谁放在他的唇舌间的,更本不需要他的大脑去准备和组织。
“是的,公主裙,你觉得红色的怎么样?”
“很好,很显眼,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么就这么定了吧。噢,我刚刚说到妈妈的眼睛这件事了吧,哈哈……”庄晓发出稀里呼噜的声音,阿迷却知道她是在哈哈大笑,笑了很久,他就安静的等着,然后听她说:“我以前还很奇怪妈妈的眼睛为什么要那样转动呢,把个黑珠子全都转没了,只剩个死白死白的珠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哈哈……”
“为什么?”
“因为她需要把黑珠子转进眼眶深处,黑暗的深处,她才能看见棺材和棺材里的我。你知道吗?她平时对我说话,其实是完全不能看见我的,因为我已经死了嘛,所以,她说话的对象,其实是空气。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嗯,好笑,不过,她也可能是在自言自语。”
“是这样吗?自言自语,哈哈……,这样也是很好笑的,是不是?”
“是的,哈哈……”
“诶,对了,你应该还名字吧,那么就叫阿迷怎么样?”
“阿迷,好啊,很好听。”
“这水仙花好香啊,我身上的腐臭味都淡了呢,谢谢你啊,阿迷。”
“不用谢。我要走了,天亮了。”
“再见。”
阿迷的脚在血水里踩得吧唧响。
“诶,阿迷,你该说声再见再走。”
“我说了‘我要走了,天亮了。’”他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可是我说了‘再见’,你也应该说再见。”
“我说不出口。”
“好吧,再见,下次还要见面的意思。”
阿迷走出了山洞,身后传来她的嘟囔声。
阿迷给她带去了水仙和玫瑰,她首先嗅了嗅水仙的香味,说:“唉,我都快要被自己的臭味给熏死了,也不知是水仙的香味变淡了,还是我的腐臭味越来越浓了。阿迷,你看看我,仔细看看我,我的脸上是不是已经开始腐烂了。反正,我已经越来越能感受到我的心脏所剩不多了。那讨厌的蛆虫,一个劲的在我的脏器里蠕动,尤其当你离开的时候,我还能听见他们啮噬时的沙沙声,***。”
阿迷一边听着她的唠叨,一边俯身去看她的脸,的确,已经有褐色的斑点若隐若现的在她的脸上闪动。
“脸上是有斑点了,我帮你用水仙花瓣遮一下吧。”
“我想用玫瑰花瓣,我更喜欢它的颜色。”
“好的,头发上先插一枝,嗯,真漂亮。”
“嘴唇上放上一瓣最漂亮的,要是心形的就更好了。”
“好,心形,哦,这里刚好有一瓣,你瞧,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形状了。”阿迷做好这一切,站起身来,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然后说:“祝你生日快乐,晓晓!”
“怎么样?漂亮吗?”
他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是极真诚的。
“可是,我这裙子都穿了六年了,我好想换一条啊。可六年前妈妈说了,不会再给我买了,这件事我和你说过没有?”
“没有,我只记得你央求你爸爸给你买一条裙,他却给你买了条六岁小孩穿的,根本不适合你。”
“啊,是的,是的。说起来,那时候还幸亏有你呢。你拿出一面镜子,同时对着我俩照了照,我就长成了你的身高。真是神奇,是不是?”
“嗯,但那块镜子不知被我放哪儿去了。”
“真是粗心的阿迷。不过,没关系啊,我还挺喜欢就这样子,身体又长又大的,不过就是多喂养些讨厌的蛆虫而已。”
“嗯。”
“阿迷,你不想知道我妈是如何得知我爸给我买裙子的事吗?哈哈,说起这个事,哈哈,爸爸那天提了个袋子回家,什么也没说的把袋子交给我妈,我妈以为那是给她买的,高兴得不行,直接从爸爸手里接过袋子,然后幸福的说谢谢,我爸一脸懵,然后问她,谢什么。她说谢他为她买礼物,还说都嫁他将近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为她买礼物。我爸说,不是的,这是给你女儿的。虽然这个‘你女儿’伤到了我,但是我妈妈的愤怒和悲伤一时吸引住了我,我不是很能明白当时的感受,既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同情怜悯,可能介于二者之间吧。不过,自从我的心脏被蛆虫啃食的越多,我的幸灾乐祸也就越多了,你说这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不过,只要你开心就好。”
“嗯,开心就好。后来,我妈把裙子朝空气里一扔,恨恨的说,短命鬼,这是最后一次。”
“晓晓,你眼角有水,我帮你擦干的,要不会把玫瑰冲走的。”
“好啊,千万别把玫瑰冲走了。”
阿迷用手轻轻的揩去她眼角的水,那水一直流啊流,怎么也擦不尽。阿迷感觉到冷,很冷,没及脚踝的血水简直冰凉刺骨,他突然意识到,他要离开了,没有“再见”的离开。
“天亮了,我要走了。”
“再见。”
阿迷走出洞穴,来到天光里的一瞬,他听见她在身后大喊:“讨厌的蛆虫,我的心脏都被你们吃光了。”
阿迷失去意识之前,他也听见洞穴里有山洪爆发的轰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