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

  父亲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总是难以下笔。

  记忆中的父亲的样子是坐在海边的一处礁石上,湿漉漉的长发,游泳装扮,笑容灿烂而阳光,一看就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而如今这个终日缠绵病榻,两鬓斑白,走路摇摇晃晃的老人,才走到人生的中点,却已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

  一直以来我是厌烦母亲的,不仅有超强的控制欲,而且她的情绪如同一座终年活跃的火山,不受控制的毁灭他人。在医学上更专业一点的说法叫双向情感障碍。

  相较而言,半年才能看到一次的父亲,给予了我更多温暖的想象。那时的父亲,足迹踏过无数大好河山,一张张背景陌生的照片,让我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向往。偶尔回来一次,父亲也是全能工,烧的一手好菜,还会做糕点。家里有什么电器坏了,修一修也是手到擒来。在我不能行走的半年里,记忆中都是父亲泡在中药罐子旁的模样。

  父亲一度成为我心中的一座大山,直至那场疾病的到来。那一年我上初一,父亲总是在恶心、呕吐,时不时去住院,也没有查到什么结果。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后,带父亲去了省城的医院,一去就是两个月。两个月后,父亲回来了,又黑又瘦,头发掉光了,不过精神还是很好。

  在那段时间里,她们总是偷偷地哭,我从姐姐的日记里知道父亲是得了鼻咽癌。

  那时的我以为就会像电视剧里那样,这是一个不治之症。

  所幸上苍的眷顾,让我和我的家庭平稳的度过了十年。这十年中,父亲的工作迁回了当地,除了变臭的脾气和一度迷恋赌博以外,好像和当初并未有什么不同。

  十一年后,姐姐婚礼结束后,父亲的状态又变差了,在耳鼻喉科复查发现是癌症复发,还是鼻咽癌。当时父亲状态尚可,对肿瘤做了手术切除。我记得我问过手术医生:“是不是复发一次后就更容易复发?”

  医生看着我说:是。

  第十二个年头,父亲说头疼,复查后得知是严重的放射性骨坏死。是啊,我几乎忘记了“放疗”本就是一个和魔鬼的协议。

  在第十三个年头,我新婚后的两个月,母亲着急地说父亲在流鼻血。我和手术的主治医生都以为只是天气干燥的结果。然而,复查后却发现是癌细胞又死灰复燃。

  然而这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放疗的各种副作用:骨坏死、颈部僵硬、重度张口困难、听力严重下降……手术的准备前,各项指标也不尽人意。肺部感染、贫血、低钠,还有严重的手术并发症—食物返流,意味着以后吃饭将成为最痛苦的事情。即使不考虑并发症,手术切除难以根治肿瘤。在最后谈话的时候,我放弃了手术。

  接下来的求医路更是让人失望,放疗后遗症严重的父亲让所有放疗科的医生退避三舍。手术行不通,而化疗以父亲如今的体质也是难以承受的。

  父亲在饱受失望后选择闹着要回老家。我把他们送回去后继续和姐姐寻找新方法。最近两年大热的免疫治疗走入了我们的视线,副作用小,5年生存率高,费用高昂,就像《我不是药神》中的神药。

  姐姐费尽心力劝说父母再次就医,我们一家人凑齐了钱准备再一次踏上征程。仅仅过去了一个月,我再次见到父亲时,他的状态已经远远不如上次。经常性的昏厥,偶发的抽搐,耗光了父亲的精力。

  幸运不会总是眷顾我们,使用靶向药前的免疫组化结果写着:可能混有小细胞癌成分。狡猾的癌细胞已经不知不觉变异了。

  如果说癌症是一个大家族,那么鼻咽癌可以算是癌症中非常容易治愈的,5年生存率可以达到90%。然而,鼻咽癌的复发却会让医生束手束脚,治疗手段有限。更何况是恶性度很高的小细胞癌,即使是免疫治疗效果也是令人失望的。在看到结果的时候,原本还在纠结定免疫治疗方案的医生又选择了经典的化疗EP方案,计划了五天后住院。

  我在回家的路上迷茫地走着,不知道如何对满怀希望的父亲谈起这个令人悲伤的结果。姐姐也订了机票准备回国。

  住院还是保守,我无论如何也选不出来。在我纠结的第二天,父亲因为空腹吃了一片羟考酮的止痛药而翻江倒海地吐了一整天。

  我终于意识到,父亲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化疗了。母亲强烈反对进行化疗,即使不住院意味着再无希望。住院呢,且不说父亲的身体难以坚持下化疗疗程,小细胞癌也是化疗难以治愈的。最后,又一次选择了放弃,放弃虚无缥缈的希望,放弃更深的痛苦。

  父亲还在熟睡中,每日睡觉的时间愈来愈长,一天只醒三四个小时,但是睡也睡得不安稳,经常半夜起来去卫生间。而我只能尽可能缓解父亲的症状,疼痛、便秘、晕眩、呕吐……

  突然希望还是睡着好,熟睡时这些痛苦可以与这些痛苦暂时再见。

  如果我更努力些,拥有更多的金钱,就可以有更轻松的决定,即使是虚无缥缈的希望也可以无所畏惧的试验,而不必再像如今这样瞻前顾后。

扫一扫手机访问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