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她

  再次见到李艳芬是多年后,在这个小镇的广场上。

  她依旧浓妆艳抹,只是在岁月侵蚀下有了双下巴,厚厚的粉脂也掩饰不住在脸上肆意攀爬的皱纹。只见李艳芬正在屏幕前摇晃着已经发福的身体,跟着节奏摇摆着、歌唱着……音乐随着音响震动传遍了广场的各个角落,围观的人驻足观看,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指指点点,而她却仿佛一切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似得,仍旧卖力做着直播。

  突然想起前阵子母亲提起:那个搅得村里不安生的李艳芬,成了网红。

  李艳芬的确是村子里特立独行的存在,在那个喧嚣的时代,村庄里一切还都是颓废模样,就在这一片灰土的颜色中,突兀的混进一抹亮丽色彩,每个人都讨论她的突兀,似乎每个人都有关于她的故事。

  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嫁给了村口的王瘸子。结婚后,去镇上工作了几年,听说赚了不少的钱。

  回来后的李艳芬在村口开了一个小卖部,每天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穿着开叉到大腿的小旗袍,化着精致的浓妆,烫着最时兴的大波浪,满身珠光宝气,像极了家里墙上挂着的海报上摩托女郎。

  村子里都在传,李艳芬早前在酒吧里卖身,被王瘸子救了,但他被人打瘸了腿,所以李艳芬才嫁给了他,

  村子里都在传,她出去这两年做了皮肉生意,还有人说她出去给人做小三,东窗事发了才卷了点钱回来。

  02

  李艳芬回来后,把村口家里的房子盖了起来,盖了足足三层,这在当时村子里是绝无仅有的,刚建好的那几天,王瘸子每天杵着拐杖在门口对和着路过的村民炫耀:

  “看,俺们家婆娘有能耐!”

  可不知听了多少闲言碎语,没几天就听见王瘸子在门口对着人说:

  “我家那婆娘是个赔钱货,有了钱也不知道给我看病!”

  流言依旧疯传着,李艳芬仍旧忙进忙出的伺候着,有时听到屋里传出摔东西的声音,等再次看到李艳芬,脸上就会多了几道红印子。

  村民们看热闹的说,李艳芬偷汉子被发现了。还说的真真的,那些细节,那些过程,那样的劲头,仿佛自己钻进了李艳芬的家亲看看到了似得。

  还有人说,李艳芬天天带不同的男人回家,赚卖身子钱,他男人忍无可忍了才动手打她。

  村里人都唏嘘着王瘸子的绿帽子有多高了多高了,而李艳芬也一下子成了村里的负面典型,家里有女孩的都告诫着“不许烫头染头。”“要不然就变成李艳芬那样的妖精。”村里人也都不去她的小卖部,就连我们这些刺头捣蛋鬼也被家人逼着绕道走,不许我们去光顾。

  03

  而正值年少叛逆的我,是不肯乖乖听话的,越是家里不让做的事情,我偏偏想去尝试。

  于是,探险选择在一个午后。太阳晒懒了整座村子,每家每户都闭门午休的时刻,正是我们打破规矩的时刻。于是,我拉着我的发小阿源,亦步亦趋的向村口小卖部走去。

  一路上,热气蒸着土地,氤氲了我们的眼睛,阿源有些害怕,不停地说:

  “庆生……俺娘说了,李艳芬是狐狸精变得,吃人不吐骨头的。”

  我握紧了手里的五毛钱,嫌弃的看了阿源一眼:

  “老师不是说过吗?新时代要摒弃封建迷信!”

  其实我的心里也发怵,不知道这个传奇女子会不会像大人们说的那样释放迷魂术,可转眼一想,我浑身上下就这五毛钱,也没什么能失去的。

  来到小卖部的门口,我和阿源左右张望着,确定四下无人便迅速钻进了那个探险地。

  李艳芬正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看着柜台上的小电视,看到我们冲进来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

  她笑起来特别好看,脸既瘦削又白皙,细心看的话确很像聊斋里的狐狸精,她懒洋洋的支起了身子,向我们走过来,问道:

  “你是达叔家的庆生吧,我知道你。”

  我咽了咽吐沫,点点头。

  “你的作文在县里获奖我也是知道的,真有出息。”

  说着便摸了摸我的头,淡淡的香味从她身上传了过来,像是后院里青草混着各种花的幽香,让我有些怔忡,一股不知名的热流在身体里流动着,随即她转身走向柜台,再回身手里拿了两袋糖,塞在我们手里。

  “来,嫂子奖励你的,可要好好读书,别跟嫂子似的不认字。”

  随着她的动作,我又闻到了阵阵香气,顿时觉得身体不可言说的部位有些躁动,我话都没回,拽着阿源就向外跑。

  等跑远了回过头,仍看到李艳芬笑盈盈的,正歪着头看着我们。

  而我手里的五毛钱早就被手心里的汗水浸湿。

  04

  打那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的注意李艳芬,她有时会在小卖部门口支一个躺椅,在上面懒懒的躺着;有时候会去村里的小学门口看着公告栏,依旧歪着脑袋笑盈盈;村里总是有她的信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封,人们说那是外面的男人给她寄钱了。

  李艳芬一直是村里人的谈资,每个男人都小心翼翼又带着兴奋,暗地里讨论李艳芬的大白腿和丰满的身躯。女人们则都用极其恶毒的字眼描述着他如何勾引自家里的汉子,讨论着她的时髦烫发,讨论着她的小旗袍。

  过了几年,村里的女人也渐渐有人买了旗袍,也烫了头发,她们说,要不然怎么跟那个狐狸精比……

  爆发的一天终于来了。

  就好像对峙已久的势力双方,只需要一个导火索就能点燃战场。

  村东头的李婶打去了李艳芬的小卖部,把她生生从里面拖了出来,李艳芬仿佛小鸡一般在李婶面前毫无战斗力,一路被被拎到了门口。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出去偷男人也就算了,回来还打我们男人的注意!”

  李艳芬低着头,平日好整以暇的头发此刻屈辱的贴在脸上。

  李艳芬不说话,但她站起来,环顾着四周,有看热闹的,有事不关己的,还有的一副早就等着看笑话的样子,她不禁自嘲的笑了笑,但脸上却有了从未有过的愤怒。

  这一笑,让李婶更加生气,把他家的没用男人拽了过来,问道:

  “卖的粮食钱是不是给了这个狐狸精!”

  李婶家的男人心虚的望了一眼李艳芬,点了点头。

  李艳芬怒极反笑:“李婶家的,你咋不说你赌钱输了呢?怎么着,跟我借钱没给你,就咬我一口吗?”

  没想到李婶家的男人一扫刚才的怯懦,飞也似的过来给了李艳芬一个巴掌。

  “你个贱货!敢说老子,不干净的东西!”

  李婶见状也不由分说就向着李艳芬打来,此时仿佛她已经不在乎真相,她只想发泄在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上。二对一,李艳芬再能干终究是个女人,被他们按着打在地上。

  而周围的老少爷们也跟着起劲的喊着“不要脸”“狐狸精”“伤风败俗的东西……”尖叫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其中几个女人的高喊声,仿佛是鸡笼疯狂叫蛋的母鸡。

  就在此时,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王瘸子就站在门口,逆着光,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出来,低喝道:“都他妈给老子滚!”

  李婶是出了名泼辣,看王瘸子这样也不惧怕,不屑的回了一句:

  “窝囊东西,婊子都把男人带你床上去了,你还能忍呢?”

  王瘸子身型动了动,刚要举起拐杖朝着李婶打去,李艳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死死抱住她的男人,低着头,一直喃喃的说着:

  “我没有,没有……”

  男人慢慢放下手,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随后,忍不住啜泣起来。

  “你个赔钱货,嫌我不够活的是不是……”

  随即便双腿一抽,晕死过去。

  05

  李艳芬的男人走了,原来王瘸子的腿是因为中风留下的偏瘫,他的病是治不好的。谁也不知道李艳芬以后该如何,她给王瘸子料理了后事,办了隆重的葬礼,尽管没有人去也咿咿呀呀吹打了好几天。

  随后村庄又归于平静,一切仿佛没有变,唯一变了的就是村头坟地里多了一个长栖的人。

  后来,李艳芬关了小卖部,买了店和地离开了村子。没人知道李艳芬去了哪儿,再渐渐地她在人们的讨论中也慢慢没了声响。多少年过去,就好像村庄里从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回忆半晌,再抬气头,此时的李艳芬收了设备,正准备离开。

  我心一动忍不住唤了一声:

  “艳芬嫂子!”

  她起初愣了愣,随即抬起头看见我,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恍然大悟似得笑了出来。

  “哎呦!庆生嘛这不是。”

  “成家了吧,嫂子听说你成了大作家。”

  “咱村里你第一个上了大学,真有出息!”

  随后,她有点局促的搓了搓手:“哎,老了没事干,出来乐呵乐呵,还能挣个钱。”

  我不置可否,想起以前村口的小卖部里经常传来她的歌声,村里说那是勾魂的声音,谁去必然会被勾了魂的。

  “庆生,你正好在,帮嫂子看看这封信。嫂子不认字,每次麻烦邻居怪不好意思了。今儿你在,给嫂子念念呗。”

  说着便拿出一个小小的信封,打开后是一张薄薄的信纸,我接过信纸,慢慢打开,看后却觉得心里发酸。

  大娘您好:

  这次考试我又得了一百分,您的钱和文具我收到了!谢谢您,我一定好好读书,不辜负您的希望。

  落款是某某希望小学,我看着这歪歪扭扭的字体,一切了然于心,但又一时不知怎么对着她念出来,那些小小团团的字儿跟钻进我心里似得梗着,竟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强忍着不适,慢慢地给她念完。她听后开心的笑了笑,那个笑又让我想起以前每次去她的小卖部,她对着我们路过的孩子笑眯眯招手的样子。

  李艳芬,其实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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