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里,听我的室友小山给我讲述一个女孩跪在沙漠里的离奇梦境。他坐在旁边的床上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喘着粗气,好像胸口有块大石头压着,双手在只有微微的月色的黑暗里不停比划。讲到最不可思议之处,寂静的空气里听不见半点言语,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这时候我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叫我,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是小山的声音,于是我打断他的思考,说你在叫我,我得醒了。
一个人影站在我床边,问我能开灯不。我感觉已经很晚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现在只想睡觉。”我说。我听到他走到门前,拖鞋在地上磨蹭的声音有些拖沓,叫我不舒服。他拉开了插销,一股潮湿的森林一般的气息突然涌进来,把我从入睡的边缘给拽了回去。“什么东西?”我坐了起来,看到门口好像有树叶在晃动。我说不出话来,而小山以为我要下床往门口去看,急忙把门关上重新锁住。他问我看到什么了,我说我没看到什么,倒是闻到了一股树林的味道。他仿佛事先知道了答案,我还没说完就开始摇摇头,靠着门,停顿了会,头又动了起来,时轻时重,时快时慢。折腾了一会,然后不摇了。黑暗里几乎看不到小山轮廓的线条,我问他你这是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回答,倒是问我能开灯不。我说你开吧,然后闭着眼等它适应光亮。我看见他头发乱糟糟的,双眼眯成一条缝,脸肿的像是在梦里给人揍了几拳一样。衣领半边翻了上来,扣子也没扣齐整,估计晚上睡觉又在哭了。他靠了一会儿,又走到自己的桌前,背对着我。我听到有液体在杯子里流动的声音,问他是不是又喝酒。他说是,问我要来一杯吗。我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他已经把酒举在我眼前了。
我接住酒杯,轻轻嗅了嗅红酒的味道,香。小山喜欢喝酒,喝红酒。上大学不久,那个晚上他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我问他那是谁,他说了句“小莲”。这会儿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摇晃酒杯,示意我喝。我觉得很不习惯,因为以往他都是从右边伸出杯子敲我的床的,在他换床位之前。
“一切都破碎了,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点味道。事情总会走向这样的……现在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已经无法挽回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什么?”
“梦和现实……它们不存在了,再也没有这种分别了。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明天,因为一切都破碎了。破碎——你知道么。”
“我刚做梦都还梦见你给我讲故事的。”
“是呀,我总是讲故事,讲我的梦。几周前我还做了梦,我——”他突然哭了,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我要救她,梦中人叫我救她,可我救不了啊。没有鲜花的路总是有的,结局却只有一种,我又回到起点了,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这件事情没有尽头,我总是在救她……”
“我知道,你付出了所有,却总是重蹈覆辙。”
他突然不哭了,因为他闻到了气味,我也闻到了。“又是那股树林的气味。”我说。他看了我一眼,“我闻到的是雪的气味。”我迟疑了一会儿,仔细嗅了嗅,确实是树林的味道,还杂着一点玫瑰香。它们从门那边飘进来,渐渐的浓郁了起来,仿佛门一点一点不存在了似的。小山关了灯,说在墙壁上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只一只像火焰一样燃烧,我说我没看到,只有黑漆漆的一片。我听到他往我这边走过来,坐到了旁边。“眼睛……是的呢,我想到了这个,所以我写下了它,就在前几天,她趁我熟睡时闯进我卧室里,在墙上画满她的眼,就跟这一样的。她的眼睛,那双柔和而清澈的眼睛,我以前多么喜欢啊。”他带着哭腔继续说:“可是我写这个的时候,我再也感受不到这些了。尽管那双眼睛曾让我在深夜里写下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流下一行又一行的眼泪。不……再也不会有了。你知道么,如果你喜欢了一个人两年之久,到头来自己累了,再也忍受不了时而甘甜时而痛苦的折磨,终于放弃了,把她丢出自己生命外,却发现她的幽灵总是藏在你背后,在你睡觉的时候把旧伤疤一遍又一遍地揭开。她在你身体里埋下了种子,到头来长成一株垂死绝望的树……”
“说实话,我觉得这并不很痛苦。过去的事情,总不能老是惦记着。”我看月光在他的鼻尖泛起一点点白色。“况且那是高中的事情……我听你说过的,我也看你写过。《重逢》是吧,我前几天期末复习高数时抽空刚读了一遍。其实你本不需要搞这么复杂的……”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他突然站了起来,在狭窄的寝室里来回踱步,声音不拖沓了。“是这样,”他停顿了好大会儿,寝室里只有他踱步的声音。我问他要不要开灯,他说别开。我听到有沙沙的摩擦的声音。“是这样”,他最后一屁股坐在右边的椅子上,“有个女孩……她跪着,她跪在沙漠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沙漠哇……可是也不全是沙子儿,有绿色的,对,绿洲。不过我梦见的时候它已经快消失了,兴许之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她就跪着,头发披在肩上,眼睫毛全是沙子儿,只是睁着眼,清澈的眼。她对我说她在等待一个人的原谅……啊不是,是我看到了她,我走上前去问你这是怎么了,她说她在等待一个人的原谅。我犹豫了会,问她要等待谁的原谅,你又做错了什么。她说他叫小山。嗨,我就是,我就叫小山啊。可是我不认识你——也许以前认识吧?她一直摇头,说我不是,还说每天都有自称小山的人过来问她,可是她要等的小山终究没有出现。”他压低了声音,好让我听到外面的风声。“你听到了吧。”
“这倒让我想起来你前几天写过一个故事,你在冰天雪地里走着,找到一间房子,房间女主人和你要找的人一模一样,她说每天都有人路过,终究把你给等来了。”
他站了起来,我听到黑夜里有液体流动的声音,然后是玻璃杯磕在床沿的声音。我伸手接过酒杯,嗅了一下,香。“那倒是去年的事情了,我写完《镜面》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笔了……因为挣扎,确切的说,我总是挣扎着……”他突然哭了起来,吓了我一跳。我听到他的喉咙不停地颤抖,像有石头滚动。他站起来坐到我对面,我听到抽纸的摩擦声、纸团丢在地上的声音,一个接一个,不知道有多少个了。“你这是怎么了。”他哭的越发厉害了,我听到一又一个纸团丢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喷嚏声。“我又失败了,失败、失败……我付出了所有,却总是重蹈覆辙。我写下《命运》、《没有鲜花的道路》还有《错过》,是为了预防潜在的风险,是为了告诉自己不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然而它们,每一个字反而成为了无比精确的预言。女孩,‘我的女孩’,我急于让她给出答案,然后她手中的玫瑰就枯萎了,就像那首诗一样;从小蘋到小莲再到心素再是她,我每次都走在没有鲜花的道路上,梦中人的城市一样没有叹息了;我对待她如同心素,我急于摆脱可耻的命运,我每一步都无比冒进,却没有看清局势,然后我就失败了,我就会像我自己写的那样,在瓢泼的大雨里狂奔,把自己锁进梦里,不愿出来了。从高中到现在,大二,我无比渴望追求自己想追求,却总是走在了没有鲜花的道路上。我再也无法直视《我的女孩》的每一个字眼……”
门外吹来一股雪花的味道,让我感觉有些冷。我看着眼前这个人,想起他前天晚上喝醉,对我说“那是小莲”,想必他心里有很多的苦痛罢,也不排除胡扯的可能。然而看那脚下一堆一堆像雪的纸团,不免心中觉得可怜。他不哭了,说:“我现在迷茫的很,高考失败了,我原本看不起这学校,然而学习上比感情还要艰难了。文字也像拧干衣服一样一滴水都拧不出来,却空怀着梦想。梦想,若不是现实每时每刻都刺痛着你,却不让你喊叫出来,它们就不存在。校报昨天就退了,这你应该知道。”
这时候有玫瑰凋谢的声音,还有鸟儿鸣叫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麻雀。我问他要不要把这门打开,顺便开下灯,因为我听到了原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声音。他一脸疑惑,坚持说没有奇怪的声音,但是还是半信半疑开了灯,他粉红的衬衫有些碍眼,不过他从来不穿出去。他朝我看了几眼,然后拉开了插销。然而门外并没有玫瑰和麻雀,只有个少女跪在雪地里,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她的披在肩上的发丝间,有的都飘进门了。我这儿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圆圆的。我问小山这个人你认识么,他说不认识。我也不待在床上了,下来穿上拖鞋往门外凑。小山走上前和她搭话,他问她这是在干嘛,她说她在等待一个人的原谅,她说他叫小山。我和小山面面相觑,他瞪大了眼睛,双手摊开以示无辜,然后转过去对她说;“我就是小山。”
“不是的!你不是,你不是小山。每天都有人经过,说自己就是小山,但是都不是的!”
他进了门,把门关上,重新锁好,不停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快步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倒了一杯酒。我笑着说;“要不要我到床上去接酒杯。”他说不必了。他先饮了一杯,对我说他撒了谎,他是认识那个女孩的,梦见过很多次。有时候是在海边,他觉得女孩的风在缠绕着他的手臂;有时候是在一间屋子里,女孩在墙壁上涂鸦;有时候则是在街道角落里,不过他说他只梦见了她的影子的轮廓,因为有灯;有时候在沙漠的绿洲里,也有时候捧着一束玫瑰在大树底下——他突然不说了,站起来往前挪了两步,弯下身子颤颤巍巍伸出了左手,好像它不听他的使唤。我看见他跪着,把手一点一点伸了出去,想抓住某样东西。我看到了,是孤独,它破成无数的碎片,却像女孩的头发一样柔软。他觉得抓住了,又颤颤巍巍拿了回来,伸出脖子嗅了嗅。他说;“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再也不会走在没有鲜花的道路上,而是捧着这束永远、永远也不会凋谢的玫瑰,镜子里,刻有我的年轮的她会永远存在;她会等到真正的小山,她给我埋下的诅咒……可它真的不会来临了。”他嗅着自己的孤独说。
我觉得口有些干了,也许是寝室热起来了的缘故。我想起他刚才对着我说跪在沙漠里的女孩的故事,便跟他说把梦讲下去。这时候我听见细细的声音,好像是在喊我。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是小山的声音,于是我对着坐在我对面的小山说你在喊我,我得醒了。
“那就醒吧,反正夜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