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温克

  地铁还在摇摇晃晃的前进,讲电话的声音在旁边持续了好久。车窗外不断流过去的风景里,倒映着一个拉着扶手的中年男人,在和电话那头口吐莲花地周旋着,初次来北京时,我经常为这样的拼搏而感动。

  那是个秋冬交替的时节,我在将要进入严冬的日子里来到了北京。合适的工作难遇,匆匆找了一份拍卖会的兼职。有很多从学校直接招过来的大学生一起工作,他们无忧无虑的活泼让整个拍卖会场变得十分喧哗。等到集合完毕,每个人手上多少都分到点活的时候,会场才清净多了,这时候最常见到的,就是他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头天的工作其实不多,在喧哗和偷懒的一群学生中间,他的卖力有点出挑,因为没有黑西服,凑数的穿了一身灰色西装,想不显眼都难。他的外表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很平淡,而且从他的眼睛里分明看得到一种属于中年人的疲惫,脸上又时常带着微笑,尴尬而单纯,显然到这个年纪还没有变得精明,这一切都使他看起来那么失意。

  午休时间一起闲聊,新同事之间互相认识,是头一天工作中的重头戏。这里会讲述一场场旧的回忆,也会开始一个个新的故事。他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述说……

  他来自“鄂温克”——这个从未在我印象里出现过的民族,那样陌生而新奇。他每次提及自己的民族,总会及时告诉别人,“吉祥三宝”的乌日娜,那个我们都一直以为是蒙古族的女人,要不是她,我都不确定能记住这个名称。

  也许是游牧民族骨子里的粗犷,他和人交流很随便,也不在意对方是不是陌生人,我在北方待了很多年都没有学会这种习惯。他说以前跟人乱搞投资,欠了好多钱,这些年一直在还债。我们显然没有他那样大大咧咧的性格,讨论了一下这事的合理性,都不以为然。不过从他工作的卖力程度来看,我倒是觉得有这个可能,毕竟这座城市对于他和我这类远方的来客而言,的确是神奇又危险的。

  那场拍卖会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和他又多了几句话的交情,和他还挺合得来的,他工作时很安静,看得出他在卖力的时候有些压抑着自己。想想也是,干着同等待遇下和与人相差悬殊的工作量,谁能愉悦?而他就一直持续着那样的工作量来换取更多的工作机会,这种诚恳的态度也确实很被领导们看好,最明显的就是被点名的次数逐渐增加,很快就出了名,通常哪边需要就会往哪边挪,来回倒腾得满头大汗。而我们除了完成自己分配到的任务,余下就是做一些零碎的琐事糊弄人,经常三五成群的出去放风,抽烟,回来时再顺手带上一小瓶会场专用的饮用水,都是很愉悦的在工作着。每次我都会随手给他带上一瓶,因为他一般都不会喝第二口,250ml的水瓶一下就空了。我有点想打趣他,但我们都知道他这么累的原因。喝完水扔掉瓶子,很快又被叫走了。

  入冬的时候,那场拍卖会在他来回奔忙的身影里结束了,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好好休息一阵,我甚至怀疑他是否会感觉到累。但这样的工作似乎格外的适合我,之后的日子就一直把目标放在了兼职的方向。

  数日后,在另一个兼职现场,很意外的又遇见了,这让我感到很惊讶又高兴。在北京,交一个这样特别的朋友很有必要,不会太辛苦,也不会寂寞,至少不会像他现在那么辛苦,寂寞!

  我不时的就找机会和他攀谈,多次的交流中得知,他读书的时候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我努力回忆着那群面对画板,坐在草坪上对着天空发呆的少年,脸上、笔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恣意挥洒。再看面前满面尘埃的男人,让我觉得那根本像是他上辈子的经历。他自己呢!也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样,跟我聊着过往的一路光景,那双眼睛彷若草原上的鸟儿,被大风卷走,迷失了同伴和方向。

  和他成为朋友后不久后,他向我介绍了他的家人,母亲住在草原上,已经退休,常年四处去旅游。他和哥哥一起住在北京,还邀请我去了他和他们租住的房子,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坐在地铁上我都快睡着了,这还是错开了北京“闻名”的早晚高峰。我想这应该也是他每天那么疲惫的一个原因。我很诧异他为什幺没有在近一点的地段租个便宜的单身公寓,他对我笑了笑:“公寓里住着没有人气。”

  他家里不算整洁,东西摆放得也杂乱,毕竟是两个男人住的地方。却真的很有“人气”,家具老旧,杂物遍地。衣柜门搭拉着一扇,里面塞满了衣物,客厅的桌上摆放着一个插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清一色的白盒中南海,格外显眼。他哥戴着耳机正忙碌着一场游戏战局,标配的键盘鼠标,很大的一个显示屏,看来不是一般玩家。电脑桌上方挂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看相框上的灰尘厚度,挂上去的日子也不短了,这可真是把家都安在了北京啊!在这座浩瀚的城市的郊外,似乎看了一间属于这两个糙汉子的小窝,朴实而温暖。

  过了那个严冬,北京的天气渐渐回暖,人们卸下了笨重的外套,嘴里呼出的不再是冒著白烟的冷气了,行人也变得轻快了许多,却依旧不改行色匆忙,春回大地的喜悦只在公园里的老人脸上可以看出一二。这让我想起了故乡的春天,它洒在每个人身上都是有痕迹的,是那么明显,没有人会忙碌到可以忽视春天的存在。

  我也告诉自己应该回去感受春天了

  走前去我看了他,他告诉我也有将离开北京的打算时,我感到很欣慰,很希望能在这座城市以外遇到他。多年的漂泊让我意外地发现,分别后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再遇是种令人惊喜的缘分。

  然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愿。

  一年之后,我走了南方很多地方,又到了北京。这座城市的重量,可以压下任何漂浮不定的心,对于旅行者而言是必不可少的一站。可他还在这里,过得那样平淡,仿佛心底那想离开的想法从来没有过。我可打算长期在这里,可是没有合适的房子,在他的邀请下,我租住了他家。他又换了一次房,那个破旧的衣柜已经不见了踪影,烟灰缸也从客厅换到了床头,战局厮杀的声音如故,电脑桌上方依旧放着他家的那张全家福。每看到那布满尘灰与旧时光的相框,都好希望我认识的是相片中的那些人,青春的朝气和野性洋溢在少年的脸上,身后是慈善宽厚的父母,完整地承载了一段安宁平和的岁月。如今他父亲已经故去多年了,一个月快到的时候,我也见到了他母亲。

  那天的太阳很好,他一大早就起来去车站接人。中午的时候才迎进来一位老太太,拿着大包小包的衣物、旅行手册和地方特产,乌发白了半头,双眼被风沙吹了多年而变得深邃干涩。也很健谈,年轻时在社区工作,退休后就会会老朋友,四处去旅游,晚年过得轻松又滋润,倒是看不出对儿子已近中年无家无业的担忧。他们兄弟倒是孝顺,大暑天陪着老太太去长城上晒太阳,坐一两个小时的车去爬山,拍照,一家人其乐融融,倒真像是融入了眼下的环境里。

  闲暇时间我会向他们了解鄂温克族的历史,除了知道是从西伯利亚迁徙过来的驯鹿民族,其余的大概也没比我知道的多到哪去,民族的语言更是一点不会。那个月正逢着北京举办鄂温克民族聚会,他们也收到了通知,是由英格玛主持,当年“吉祥三宝”的那个小女孩。已经20多岁,长得亭亭玉立了,据说她每年都会在北京举行或参加一些民族聚会。知道这个消息的我当时无比兴奋,对这次聚会充满期待,可惜他们兄弟却并不如我所表现的那样热情,言语叹息间显然还是明白,自己在北京这个战场上已经输得够彻底了,去参加那样的聚会,见到同族,大概悲伤与难堪并不会比相聚的欢乐少吧!催债公司的电话都打遍了家人的手机,别说朋友,骨肉亲情都只是相顾无言,民族那样的事,又能有多重要?还不如在家里睡一上午来的舒服痛快吧!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北京去了南方,走的时候他照样送我到车站,简洁的笑容里藏不住的疲惫,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印象,那一年,出于对北京的失望和无力感,我在南方待了一年多,北京的朋友也有不少都丢了联系。

  这一次又路过这里,连他都联系不上了。我有点可惜,原本想着他一直在拍卖会工作的话,还有机会能见到的,顺便也试着联系一下当年的同事。才得知他已经联系不上了,据说从很多人那里借了不少钱,从此消失。拍卖会的同事们,熟识的差不多都被借过了,包括他本人。他问我是否也是为了追债,我笑了笑没答,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意外他居然从没有向我开过口。面对那么多人的不幸,我竟然感到有些宽慰。他消失了,不用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无休无止的熬下去了;不用带着满头大汗满会场的跑;也不用加班到一两点回去又赶第二天的早班了;也许是回内蒙古去了吧!也许他终于感觉到累了。在北京,很多人都感受不到累的,新员工入职的培训现场,讲师在办公室里满面红光的激励新人,也不时不时的巩固自己的意志,并滔滔不绝地滥用着一个又一个励志故事,构建着属于这座城市的未来,如泡沫般绚烂的漂浮在每间写字楼的上空。

  一直扮演着这种故事里的主角的他,终于在被种这泡沫惊醒后,回到了他半生故事的起始点,那是他真正的家。不必在半夜拖着疲惫入睡,清晨带着困意出门的地方。那儿有茫茫的戈壁和草原,天地间吹着肆无忌惮的风,风声那样野性和恣意,奔放在纯净的天空下,歌唱着迷失的鸟儿历尽千帆,徘徊经年,终于找回了他的方向,他的家。草地上白茫茫的羊群,追随着马兰花缓缓挪动。

  这里的辽阔天地,足以让人忘记丢失的岁月,厮杀的伤痕。物欲横流的城市吸引他们蜂拥而至,在那里拼搏,然而那个战场并非人人可以取胜,败下阵来的,知道回一回头,也还能看到战场之外,还有故土。

  不知他此刻在那里,是否已经丢弃了所有的回忆,在安宁的岁月里沉睡着。此刻,耳边重复放着一首古老的蒙古族民谣————《四岁的海骝马》。也是个悠长的故事,听起来那么古老、悲凉!令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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