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崽子,拎个水也不利索!又把水洒了一院子!”女人狠狠地瞪着地上的孩子,那孩子一身衣服都湿透了,自己爬起来去拿桶,“赶紧把院子收拾了,一会结冰滑了我怎么办?真是的。”那女人双手环着臂,穿着一身月牙白衣裳,尖瘦的脸上依然能看出年轻的风采,但说话时便带着浓浓的尖酸。她说完,转身回了房,再也不管身后的孩子了。
路过的仆役看到了这一幕,也没有上前去劝阻,毕竟这事三两天总能见着一回,见怪不怪了。再说,人家母子的事旁人也管不了。那女人是尚书之女,二十年前也是名满京城的贵女,可惜却跟着一个侍卫私奔了,这件事在这京城之中给白家闹了个天大的笑话,把尚书大人气了个半死,后来长子步入仕途后就索性辞官退隐了。不料,三年后白梨又回来了,还带着个襁褓中的孩子。坊间都传疯了,说白家小姐一腔真情,却遭那人始乱终弃,有理有据,好似他亲眼见过一样。反正白梨的名声便这么毁了,从名门闺秀变成了一个弃妇。
她的性子也变得暴厉了起来,她将所有的气都撒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动辄打骂,那孩子能活到现在也是幸运了。
陈祐就在这白家一角庭院和母亲的打骂中长大了。他小时候觉得母亲就是个疯子,每次打他时,她老说:“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陈祐就会回呛她:“那都是你活该,活该!”说完,白梨打他打得更狠了,追的他满院子乱窜,他一面抱着头一面大喊“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再到他慢慢长大了,他也能知道了他娘到底是为什么这么疯了。
二
陈祐做完杂活就上街溜达去了,他不想回家去,白梨也不想看见他,母子做到这份上也是不容易。他正走进酒馆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一回头,一张巧笑颜兮的脸就出现在他面前了。陈祐一喜,“原来是月妹妹,几日不见,又漂亮了。”杜月羞涩着脸打了他一下:“看来梨姨还没把你的皮给打实了。”陈祐挠了挠头“唉,快别提她了。”杜月笑了一声“好了,梨姨也挺不容易的,你就多顺着她一些好了。”陈祐眉眼一弯“好,我都听月妹妹的。”
三
现在已是初冬了,气候开始渐冷了,陈祐顺道拿了些碳火回去,白梨是不会管这些的,她好似感觉不到冷或热似的。果不其然,屋里一片冰冷,陈祐过去把火盆架上,屋里才有了一点人气。白梨走下床来,拿起桌上的酒就下了肚。陈祐都没来得及阻止,“那是我的酒”。白梨瞅了他一眼,接着喝“你遇见了杜家的那个小丫头了吧”陈祐点了点头,又捣鼓他的火盆去了,“离那个丫头远点吧,那小丫头可精的很呢”陈祐一听着话就不开心了,扔了火钳子冲她喊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她,还有,你也管不着我!”白梨停下了喝酒,笑着看他:“哟,你喜欢她啊?”她虽是笑着,可眼底却满是讥讽,这讥讽让陈祐的火气瞬间爆发出来了“我凭什么不能喜欢她?就因为我是个没爹的人吗?”提到他爹,白梨就笑不出来了,她静静地看了他良久,又喝了口酒说:“当然,就是因为你没爹,所以我们现在才在这里寄人篱下,所以你才不能喜欢任何人。”陈祐真是恨毒了她的这些话,恶狠狠地瞪着他:“那你当初就不应该带我回白家,应该把我掐死在我爹面前,这样他也许不会抛弃你了。”白梨听了这话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你以为我没想过吗?”陈祐楞住了,他在那一刻浑身冰凉,屋里的碳火也没有给他一点热量,他感觉到她说的是真的,她曾经真的想要杀了他。
四
树枝的嫩芽都慢慢浮现出来,像是挂满了绿色的绸缎,春闱也在这时候开始了。陈祐这几日都在忙着准备,他过了这么多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舅父虽不曾苛待了他们,但身为男子谁又不想有一番功勋呢?他想着凭着自己还不能成个家吗?
白梨每天窝在她的屋子里,一句话也不对人说,陈祐除了给她送一日三餐基本也见不到她一面。自从上次之后,他们这样已经整整两个月了。陈祐看着禁闭的房门嗤笑了一声,哪家的母子是他们这样的呢?
五
再临行前的一晚,陈祐去向她辞行。白梨背躺着对他,似乎是不打算再和他说一个字。陈祐搬了个凳子坐在她的床头,絮絮叨叨不知再说什么,白梨依然没有转过身来。屋里只有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火,在墙上投射出陈祐的影子,白梨则躺在一片黑暗里。
陈祐深吸一口气,对白梨说:“娘,我走了”白梨依然没有回答。陈祐说完并没有起身离开,而是呆呆的坐在那里,他突然感觉眼眶酸酸的,心里也泛着酸,像是委屈又像是不甘。他轻轻地朝床上的人问了句:“娘,您爱过我吗?话毕,白梨霍然起身,给了他一个巴掌,冷冷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眼里看见了他如何祈求这个心如铁石的女人。他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狼狈地想起身离开。可白梨却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问他:“玉佩呢?”陈祐有些没反应过来:“啊,什么玉佩?”白梨瞪了他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哦,玉佩啊,我送给月妹妹了”白梨又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指着鼻子骂他:“天杀的蠢货,你送给了杜月?”陈祐被骂的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着白梨白了脸,嘴里嘟囔着什么“杜如康,杜如康认得”接着就收拾了个包裹出来,拉着他就要走。陈祐有些慌,想挣脱她,没想到白梨手劲太大没挣脱开,便嚷道:“放开我,我还要去考试”白梨依旧脚步不停,拖着他就走出了白府。
四
这是白梨十六年来第一次出白府。
他们刚走出白府,便有官兵闯进了白家的大门,带头的人赫然是杜月的父亲,舅父都没有拦住他们。
陈祐现在心里有万千疑问,看白梨神情她也不准备解答,只是抓着他在小道里跑。在刚出城门后,阖都便全城封锁了。陈祐不知道是怎么了,只是很慌,他也不敢去问白梨,只好紧紧抓着白梨的手,在这种时候,他能依赖的也只有她了。
他们路上不住店,也不投宿人家,只能在野外露宿。野外半夜寒凉,陈祐睡得也不安实,迷迷糊糊之间感觉一件外袍披在了他身上,陈祐身上渐渐有了暖意,便睡过去了。可没想到,起来之后他就感了风寒,头晕的不行,白梨脸黑的更不行,陈祐想到昨晚那件外袍,一时有些讪讪的。
本以为白梨会继续赶路,可白梨却进了镇里,为他熬了个药,歇了几天。这几日的奔波让他睡得昏天黑地,还梦到了很小的时候,他也生了场病,整个人都烫的要死,一双冰凉的手却紧紧抓着他,他病了三天,那双手也一直抓了他三天。然后还是那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脖子,他有些窒息,不停的挣扎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白梨坐在他的床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看他醒了,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楼下发生了骚乱。不好,是官兵来查人了。
白梨脸色一变,立马把他揪起来,翻窗离开,可还是没逃过后头官兵的眼睛。白梨带着他直往野地里头蹿,陈祐病还没好,跑两步已经气喘了。那夜的月亮格外的暗,像是专为他们遮掩一样,白梨把他藏在树丛后头,给了他一块木牌,对他说:“一直往东走,走到白龙寺,把这个给主持,听到了吗?”陈祐楞楞的拿着木牌,白梨见他这幅样子顿时恼怒了起来:“问你呢!听到了没?”
陈祐揪住她的袖子:“娘,我们一起走”白梨甩开他,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对他说:“我不是你娘,你娘是大成国前任太子妃,你爹是大成的建章太子,你是他们的遗孤,和我没有半点关系”陈祐固执地拉住她的衣袖,哽咽道:“你就是我娘,我们一起走”陈祐感觉他如果放手,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白梨挣脱不开,看着眼前固执的少年,利索的给了他一手刀,劈晕了。
陈祐花了三天,日夜不停地赶去了白龙寺,遇见那个主持,他拉住主持宽大的袈裟,大声痛哭“求求你,救救我娘,求求你”
他再见到白梨是在豫城的乱葬岗上,她被一箭穿心,月牙白的衣衫上也满是血污。他跪在她身前不知说些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了,她和那个马夫私奔后,生活也是和谐的,那马夫也慢慢做到了建章太子贴身侍卫,然而建章太子推行革新,得罪了不少朝臣,最终被人设计谋逆。那时白梨正好诞子,陈休便把太子遗孤交给了白梨,将她的儿子带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太子遗孤一起被乱箭射死。
那场权力的更迭,所有的残忍与血腥都落到了这个女子身上。他不知道当他被交到她怀中,而她的儿子却身首异处,她是什么心情。陈祐给了自己一巴掌,他居然还问她爱不爱他。他害死了她的丈夫,儿子,困了她整整十六年,毁了她拼劲全力得来的幸福,到如今还害死了她。
他把她偷偷葬在了白府的祖坟里,“生母白梨之墓,不孝子陈祐立”旁边还有一棵梨树,开的正好。
愿下一世你能少经波澜,儿女双全,尽享天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