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粗话

  夏冰原本就是生活在一个粗糙的环境。他打小就在父母亲戚和街坊邻居的粗话中度过。夏冰的父母都属于小学毕业,初中没念完的文化水平,所以对于文明,他们理解的是只要不做错事,说点粗话也无所谓。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这话一点错都没有,其实他有很多粗话一开始都是从父母嘴里学到的。

  夏冰真正接触所谓的文明,是从上小学开始的。他的班主任刘老师是一位大概四十多岁的阿姨,语气不紧不慢的带着和蔼。夏冰很喜欢她,也很佩服她。她也是夏冰认识的第一个不曾当着自己的面儿说过粗话的人。

  有那么几回,夏冰的同学雷子悄悄跟他说,他见过刘老师骂街喊粗话。夏冰自然是不信的,雷子却一本正经的拍着胸脯告诉夏冰这是他亲耳听到的。于是俩个同窗因此争执得不可开交,最后吵到刘老师那里。两位小朋友相互告状,没料想却把刘老师的置于很尴尬的位置。最后结果,刘老师脸红的承认了自己说粗话的事实,又真诚向夏冰和雷子说那是错误的,会立即改正,并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了。当时的夏冰和雷子都很满意这样的结果:雷子证明了自己没有说谎,夏冰也认为那次老师说了粗话绝对不是故意的,当然,也没有影响刘老师在夏冰心中美好的形象。

  夏冰立志将来成为一个有文化的文明人。他也一如既往的很听老师的话:说粗话是不对的,是不文明的。刘老师也很喜欢夏冰,说他识字明理,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名文化阶层的文明人。夏冰咬着嘴角没让自己乐出来,心里却放飞思绪,在无限遐想。那些高大上的词汇,听着就让夏冰兴奋,不过到底那些人是什么样子,夏冰也不知道,或许应当就像刘老师这样的,有文化内涵,彬彬有礼,说话亲切。

  夏冰越喜欢刘老师,就越有点瞧不起父母和那些邻里亲朋了。他们都是自打年轻就在一起玩耍,在一起工作的粗老汉子,糙老娘们们。他们只认得工作赚钱,只认得柴米油盐,只认得生子养女,只认得骂街喊娘。他们的家里,从来都没有一个有书桌的角落,也没有置上几本像样的书籍,偶尔散落在角落里的半本书,不是夹着粮票,就是放着纳的鞋底样儿。他们的语言,就像家里的模样,随意而粗俗。

  夏冰不喜欢这个样子,他排斥这样的圈子,他讨厌光着膀子抽着烟,纳着鞋底聊着天,一张嘴就把器官和祖宗八辈都带上的生活。夏冰强烈要求父母在那家不大的家里,要专门给他挪腾出一个小空间,摆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小厨子,这是他起飞的跳板。虽然很凑合,不过看到父母认真的样子,夏冰也挺满意的。他又有点后悔自己那种瞧不起父母的心思了,毕竟,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是父母给的,他曾想过向父母说句“对不起”,又觉得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回荡在耳边的那些器官和祖宗们,不管怎么说,也是有自己父母一份的。

  夏冰和雷子经常在一起,他们一起上下学,一起玩耍,不晓得到底是谁坠着谁。雷子的那张臭嘴,像极了他的父母,撒起泼来变着花样的折磨人家祖宗,玩弄人家器官。当然,遭殃最多的还是夏冰。夏冰每次严词警告雷子,雷子总是轻蔑的一撇,最后来一句:“瞧你那娘们唧唧的样儿。”

  夏冰说:“就你这样的,将来有了文化,也成不了文明人。”

  雷子反驳:“切,老子将来能当老师,你信不?”

  “就你那样混蛋样子,教书岂不是误人子弟?”

  “你懂啥?不在课堂上说不就完啦?课上园丁,课下壮丁。”

  夏冰不再辩驳,他也说不过雷子,由着雷子去做他那春秋大梦。在夏冰眼里,老师应当是一个文明阶层的代表,无论课上课下应当是一个礼貌干净的模样,绝不可能像雷子那般吊儿郎当,随便骂人。雷子也不搭理夏冰,总逮着夏冰的祖宗问候,日子长了也就失去了那种胜利的喜悦。

  不过在夏冰心中,也会经常有压不住的火在暴动,它是文明和野蛮在争斗。夏冰一直控制着它,他相信等有一天自己变得强大了,一定会完全战胜它的。

  高考那年,夏冰和雷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

  雷子说:“瞎子,都说大学时你做好进入社会的准备了吗?”

  夏冰说:“还早,还早。”眼神却出奇的迷茫。

  社会这个词,对于夏冰来说,昨天好像还是很遥远的,如今就到了快拥抱她的时候了。他还有些害怕,害怕自己达不到心中的那个目标,害怕自己兜兜转转却又回到起点,回到当初的那个模样。同时他又充满了渴望,他渴望将来触摸到那个曾经梦想中的天堂。在那里,他会拥有一切他渴望拥有的,也会摒弃一切他所厌恶的。

  雷子给夏冰打来电话,告诉他一定要学会抽烟喝酒,再泡个女友,才不枉上了次大学。夏冰稀里糊涂的挂掉电话,大学了好容易跟雷子分开还不让人清净,就像个小鬼儿一样,简直阴魂不散。还好,不用总见面。

  夏冰按着自己的思路,开始了大学生活。他上课不迟到,不早退,按规定上晚自习,写作业。在他眼中,上大学就是上学。他不会抽烟喝酒,不会在烟气缭绕的单间里爆着粗口高谈阔论。某个女孩送的秋波他也假装不认得,原路给人家退回去了。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那是拘束,可日子长了,就把夏冰当做另类了。哪有上大学跟上高中似的呢?哪有姑娘送到跟前了还故作清高?打谁脸呢?

  夏冰认为自己做得对,可当他感觉自己被周围的人隔离开时,他再次迷茫了。夏冰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学习有错么?不抽烟不喝酒有错么?好像没有,又好像错了。夏冰得问清楚了。他突然想起好久没有联系的雷子。

  当他上学以来第一次拨通雷子的电话时,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和意外的问候声并捎带上了他的祖宗。夏冰的心思并未放在雷子问候了他哪位先人,他只是专注于迷惑之事,想要从中找到答案,或者是解决的办法。他也想不出比雷子更合适的人来解答这个问题了。

  许是夏冰混乱的言语,许是雷子笨拙的思维,俩人在电话里乱七八糟的扯了一大顿子,夏冰仍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雷子烦了,说自己要去泡妞了,没时间搭理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的林黛玉。然后就骂骂咧咧的挂掉电话。

  完蛋了,就连雷子都开始疏远他了。夏冰忍不住的瞎琢磨。

  那阵子,夏冰不由自主的给雷子打电话有些频繁。雷子也终于放了个响屁:“别人咋着你咋着啊。”

  雷子说的对,可这一直以来都违背夏冰的初衷。夏冰突然觉得,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要比什么拉格朗日定理、法拉第定律还要难以理解。雷子说的也在理,总不能一个人孤独的活着吧。夏冰头一次被雷子的话所感动。他开始细致的观察周围一切人的行为言语,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点“不负如来不负卿”。

  夏冰头一次在电话里问候雷子家人的时候,雷子乐了。他说:“瞎子,看来你终于做好步入社会的准备了啊。”夏冰虽然不明白,为啥骂个人的意思这么大,可他认为雷子说的在理。当夏冰慢慢的接触周围的同学,开始肆无忌惮的喝酒抽烟聊姑娘。当他发现在酒桌上嬉笑怒骂的还有为人师表的老师教授时,就更加笃定了雷子的骂人理论。他开始不再关心拉格朗日的解法,不关心法拉第定理的应用,取而代之的是酒精的度数,姑娘的三围。

  那年暑假,当夏冰和雷子坐在酒桌上吞云吐雾,觥筹交错的时候,雷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夏冰也开始问候雷子的家人了,死的活的都有份。雷子乐了,直溜溜的瞧着夏冰,忘记了反驳。

  夏冰最终没能战胜心里的那团暴动的怒火。他的人生,又走回了父母的那条胡同,跟那些同样粗糙的人,过上了粗糙的生活,抽着廉价的厌倦,开着下流的玩笑。

  当雷子告诉夏冰自己当上了园丁的时候,正在工地打工的他一脸错愕。夏冰一面在嘴上恭喜着雷子,一面心里泛着嘀咕:这么个吊儿郎当的混子都能为人师表,到底是谁变了?怀着嫉妒的心理,以向雷子道喜的名义,夏冰约了他酒馆集合。

  有些邋遢的夏冰和衣冠齐整的雷子再次见面了,十多年的时间,两人放佛置换了灵魂一般。

  夏冰很奇怪:“雷子,你变了。”

  “我没变啊。”雷子漫不经心

  “你个操蛋玩意儿现在文明多了。”

  “我以前很混蛋么?”

  “我是说你这个混蛋小子最起码不整天骂人了啊。”

  “咋地?见面不问候下你家人,你不自在吗?你好贱啊。”雷子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啊。你看咱刘老师,你不得向她看齐啊?”

  “你以为咱刘老师不骂人么?那只是你没见过。”

  “你就见过啦?你见过几回啊?你大爷的。”夏冰放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见过几回?刘老师是我舅妈!你说我见过几回?”

  夏冰没有再争辩,他点上一根烟。雷子闷了一口酒,有些正经的对着夏冰。

  “瞎子,我没变。是你变了。这个世界是有些灰色的。而你却总是用非黑即白的思想琢磨它。始终,你都是错的。”

  “对。对。***都是我错了。”夏冰深吸了一口烟,对雷子说:“你知道吗雷子,人生就像一道选择题,可是有些人怎么选都是错的。”

  “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读懂题目。”雷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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